隔天中午。外頭天氣很不錯,萬里晴空,僅有幾縷棉花般的劉雲與開闊的藍天作伴;氣溫以早春來說顯得有點高,不過和煦的陽光仍舊令人身心舒暢。午飯過後,兩位印傭正忙著收拾桌面,玻璃飯桌上落著不少剩菜剩飯──煮太多似乎已是約定成俗的一件事了,而阿嬤此時正在看電視,俗套的偶像劇音量挺大,幾乎能響滿整層樓。其餘的人則在客廳的新型電視前窸窸窣窣地討論事情。 原來前幾天縣長出於慶祝二舅生日將近的好意送了一個蛋糕來──據說這款蛋糕是招牌──而它現正安然無恙地躺在冰箱裡。有人提議將蛋糕拿出來,說是為了替二舅慶生,縱使他現在壓根不在家。而身為現場輩份最高的母親也點頭答應。她說,阿公只要見到生日蠟燭就會很開心。 半晌後,足足要有兩張臉大的生日蛋糕送上桌了,靜靜地擺在臨時從儲藏室搬出的麻將桌上。把保麗龍盒打開,是芋頭口味的。十二吋的圓形蛋糕總共分三層。最上層的海綿蛋糕撲滿白泡泡的鮮奶油,並於外環以各式各樣的水果綴飾,而正中央的位置放了一塊巧克力片;第二層是主角芋泥,淡紫色的芋泥當中夾雜布丁,可謂中規中矩的台式蛋糕餡;最下層則是同最上層一樣的海綿蛋糕,周圍上滿了鮮奶油。 印傭將雙眼惺忪的阿公推近麻將桌,隨後母親也喚表姊去把外婆帶來。眾人在桌邊圍成一圈,並在兩位老人家過來前先把生日蠟燭插上、點燃。隨後表哥更打給二舅──主角總不能缺席吧?客廳的燈全關了,不過窗外的陽光還是溜了進來,使全場氛圍染上一股暮靄的寂寥感。太陽似乎啟程了,客廳又變得昏暗些,此時的蛋糕隨著兩朵焰火搖曳,搖身一變為歌舞巨星般的全場焦點,彷彿這場慶祝的主角是它,而非二舅似的。阿公阿嬤總算來了,兩輛輪椅湊近桌邊,兩人的表情天真的就像在觀賞某種新奇表演一樣。電話接通了,大家準備倒數。 「欸,你們看阿公!」這時,表姊忽地叫了起來。 幾雙眼睛紛紛往阿公身上聚焦。只見阿公默默拍著手,兩眼定定地盯著閃爍不定的燭光,微張的嘴巴顫顫地念念有詞,彷彿在無聲地唱著生日快樂歌。大家一見此狀無不哄堂大笑,表弟甚至拿出手機錄下阿公宛若無邪孩童的純真模樣,而母親則邊掩著嘴邊打趣地說阿公搶先大家慶祝了。看見這一幕,兒子心中總算明白阿公為何喜歡看到生日蠟燭了。待歡笑聲收斂,眾人與電話另一頭的二舅,一齊拍著手唱起了生日快樂歌。只是,當歌聲進行到一半,燭光便倏地熄了,大家都嚇了一跳。 慶祝告終,印傭把疲倦的阿公小心地抬到床上、並幫他蓋上被子後便離開房間。大家都回各自的房間歇息了,客廳及飯廳都空蕩蕩的,靜悄悄的如放學後的每間教室。南興街上不時傳來的機車呼嘯聲顯得格外清晰,停泊十字路口紅綠燈上的麻雀慵懶地啾啾哼著曲。阿公的房間很安靜,閉著鬆弛雙眼的阿公也很安靜。原本飯後就該上床休息的阿公由於慶祝生日,比平時累了數倍,睡意猶如波波大浪,不斷打向他枯萎的身體。沒過多久,他便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場夢。夢中他的雙腿不再疲軟無力,反而能在三層棉被下輕鬆地伸展拍打,就像小時候他父親在河邊教他踢水那樣;他的雙臂也能高舉了,他雀躍又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發現如綿延山脈的皺紋都撫平了。他傾起身子,藉著電視螢幕端詳他的五官,看到的是一位意氣風發、雙眼炯炯有神的小夥子,頭上的斑斑灰白也都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頭強韌烏亮的黑髮。那是二十歲的他。他不可置信地呆在床上,耳畔傳來再清楚不過的鳥唧聲。他往半開的窗簾望去,視線再隨著鋪灑一地的暖陽前進,赫然覺察久未上蠟的桃木地板長滿了綠草和鮮花,而更令人吃驚的是,蓋在他身上的三層被子,都化成一片片的風信子花瓣,霎時間將他簇擁在花香與靛紫中。並排在電視機上的三隻猴子玩偶都活了過來,手舞足蹈地在滿覆嫩土的電視上打鬧;而他右手邊的陳舊衣架以及掛在上頭的衣服則變為常春藤,一圈一圈攀纏在隨風輕盪的嶄新白色窗簾上。原本死氣沉沉的房間一眨眼成了蓊綠的花園,讓他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仙境。 這時房門突然開了,每個他認識的人都魚貫走了進來。先是以前的同窗,後是共事過的同事,再來便是所有他那無可取代的家人。同窗與同事在紛紛握過手及道賀後就悠悠離去,房裡很快便只剩他,與他這生一手打拼只為守護的所有人。他環視每個人,四個兒女,兒媳和女婿,青澀的孫子女,以及他的摯愛,都圍坐在他身旁陪伴著他。他們個個面帶最真摯的微笑,數不清的手先是在半空中鼓掌,彷彿正在為他慶祝,之後便通通輕柔地覆在他那雙已年輕的手上,醇和的暖流注入全身,自在地徜徉,他感到不只他的家人,就連整個宇宙星際都正擁抱著他。爸!阿公!老公!叫喚他的甜膩聲音不絕於耳,頓時讓原本就酣暢的身體更為舒服清閒。憑藉家人的陪伴,他下定決心了。他再度闔上眼,不過這次不是沉沉地,而是了無牽掛地、平平靜靜地。 春陽金燦燦的,天氣暖洋洋的,一切輕飄飄的。靜置在化妝桌一角的故障鬧鐘,停止的指針也開始轉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