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21|閱讀時間 ‧ 約 3 分鐘

童女之舞

我發現她是我的鍾浣。
顛躓在電子花車後頭,盜版凱蒂貓塑膠拖的軟爛後跟疊在人潮的鞋頭,乘踏在浪尖,她幾乎是被盛放在人潮的腳尖,祭品小羊羔似的送往向前。祭壇上中蠱似地紛亂吐著霓彩的燈泡閃得她微微發眩。燦燦發亮,時光邊緣,過曝的童年記憶。
人群裡偶爾爆出幾聲叫充血腫脹的叫囂,那呼聲裡頭,無分男性女性的,直截露骨驚世駭俗的原始興奮,浸油橡皮,感官迅即膨發成粗魯受性的低吼共鳴。叢林、莽野、賀爾蒙。
那天午後,今天與明天沒有太大差別的巷口,電子花車是誤闖深弄的象。空氣裡盡是小店滷煮的餿香,太陽在裸奔。
脫衣舞女魚鱗似的亮片胸罩掉了一片,袒露的左胸在艷陽下哈哈喘氣,甩擺如練完足球的小男孩奕奕的軟頰。隨著人群吶喊聲舞女狂野扭動,舞碼無關節奏,目的只為甩開胸罩。當正午烈陽強硬擠進過窄的巷,遙遙之上,觀禮似的俯望這場荒謬慶典。進退不得的花車、女體與艷舞、鐵條窗掉漆紅鐵門、隔壁大嬸疏於照顧的百里香。當那只噴著霓紅的象勉力踱到她家門口,她像流浪貓探頭,軟軟的短髮垂在腦後,嗅著小巷深弄裡此刻危險躁動的氣息。”回去回去,嘸啥好看啦。" 里長一手擦汗,一手不耐的揮趕成群好奇的小孩,嘴裡叨叨念煩。或許只有她注意到,里長那雙長斑的眼睛時不時瞄向裸女,窘迫不安,大手頻頻拭去腦門上結珠的汗。
電子音樂像高潮中的女人發出的哮喘尖叫,剛滿十一歲的她擠進人群。”啪! ”一聲,一片石榴色的神諭在她曬紅的右頰甩了響亮的巴掌。甫撥開臉,人群隨即爆出一波狂顫叫囂,猛地還以為人群是在奚落她狼狽的模樣。她揣著舞女溼答答的胸罩,溫吞吞地看向旁邊,路邊抽菸的老嬤嬤老練的衝她笑了笑,沒牙的嘴像無底深洞。她一回神,連忙把那片石榴色魚鱗隨便塞進口袋,墊腳尖伸脖子焦急地喊我看不到我看不到。
她重新記起這個燠熱的童年回憶,是在陰冷的二輪戲院外頭。我們看諾蘭的星際效應。外太空無聲黑暗靜寂一片,戲院外也是一片蕭寂黯然。然後開始下雨,我生命中所有如刺突起的回憶都有雨。溶解不掉的情感在雨中循環、翻漲,蒸濛水氣變成十幾年後生命待解的情感迷霧。那晚,路燈疲憊的吐著慘白的光,車輛、行人及路邊軟爛成泥的枯葉,各種色度的鬱藍汗和褐黃壅塞在她眼裡。一種難以理解的潰解感在我們心底浮晃著。她揉揉眼,拉拉書包背帶,扯出卡在臀間的內褲,咕噥說看不太懂。也許是剛經歷螢幕上水銀潰墜般的視覺經驗,此刻的她讓我想起蟲洞那幕,安海瑟威怔怔望著艙外,未來的庫柏看著她。她就是在那時突然憶起那個用汗蒸熟的午後,電子花車誤入的巷口,透過無數汗濕的腋窩和乾癟手肘形成的縫隙,她童稚的眼睛窺視著花車上的脫衣熱舞。那感覺也像蟲洞。
她並未被收納在保護的羽翼,她在羽翼外,滂沱或斜織的綿雨中,舞著舞著,沒有鄉愿、沒有自憐,直至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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