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話、閒話
此時，遠在水之都的暴雨仍未停。
琉璃擔心地看著窗戶外，此時，轟天的震雷搭上漫天的雨，遮蔽視線奪走了光。微暗的小屋中，只有尤爾與琉璃兩人，卻見不到由希的身影。
尤爾笑道：「別擔心，亞德那邊有我看著……還是說妳擔心的是由希？」
「……都有。」琉璃表情微紅。
真是太好看穿了，尤爾壓下內心的苦澀感，露出微笑：「由希是水之都的繼承人，別說怕水，他在雨中恢復得可快了。」
循著她的注視，尤爾找到了在雨中的由希。
他沒有撐傘，就這這樣站在雨中，頭髮衣服被暴雨徹底濕透黏在了臉上，看來有幾分狼狽。他似乎嫌麻煩，乾脆解開了上衣、揭開了繃帶，雨水落在他身上，洗刷著滲著血的繃帶。雖不明顯，仍依稀可以看見他在笑。
這樣的由希顯然有幾分異常，可琉璃卻不自覺看呆了。
回過神，尤爾仍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她感到有幾分尷尬，便主動找了話題：「尤爾御下您是精靈的大祭司，長期離開精靈森林沒問題嗎？」
「如果睡眠不足算是問題，那就是有。」
琉璃微笑：「您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我本來以為精靈不會像現在這樣涉入人類的爭端。畢竟，由希仍是水之都的王族，對五界的局勢也有舉足輕重的影響。」
「……沒關係，反正沒人能管得了我。要是我不插手，那傢伙遲早會死吧。」
「哎，這話怎麼說？」
「大概一個小時後雨會停，測試也差不多該開始了。在那之前，就讓爺爺我給妳講個故事吧？」
琉璃不禁失笑。「什麼爺爺啊。」
尤爾簡略說明了兩人認識的過程。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受了傷。怎麼說呢……那傢伙的戰法，簡直是不知死活。」
簡直這話著實不大客氣，乍聽至下讓人有些錯愕。
畢竟「不知死活」跟由希似乎有點不搭。其他人說起來，倒是有點像嫉妒。可若這句話出自尤爾的口中，這話似乎就不容質疑。
「……還有這樣的事啊。」
「他在水之都的時候，傷口恢復非常快，就逐漸習慣使用以傷換傷的戰法。要不是妳的結界，他很可能早就死了。」尤爾頓了頓，「謝謝妳。」
「我很高興能夠幫上忙。」
得到尤爾的肯定，琉璃幾乎算是眼神發亮。尤爾笑道：「有必要這麼高興嗎？你這樣子，簡直像是一輩子都沒被稱讚過。」
「除了百合女王之外，確實很少被稱讚。我是因為玫瑰之戀的適性而被送入皇宮，所以優秀是必然的。除此之外，也必須維持儀態端莊，否則成為人們的笑柄，質疑我沒有資格使用玫瑰之戀。」
尤爾失笑，「儀態跟玫瑰之戀有什麼關係？」
「有的。玫瑰之戀是天使族的象徵，我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超越女王陛下成為天使族的象徵，所以，這一直是理所當然的。我真的做得很好嗎？不是在安慰我？」
「我是個紳士，不論實情如何都會挑選讓女士們聽得舒服的話來說。」
「那不叫做紳士，是騙子。」琉璃鄭重其事地說，「因為我是女孩子，又長得好看，所以沒有必要為自己的弱小而悲傷嗎？」
考慮到兩人的身分與年齡差距，這問題其實尖銳地近乎質疑。
過去，琉璃被教導應該要在這種時候閉嘴笑臉迎人。這或許才是正確答案，可她忍著忍著，想到百合女王說自己要再婚的神情，突然覺得忍不下去了。
可尤爾只是稍稍愣了一下，「這問題太犀利了，妳說得很有道理。坦白說，我沒有仔細考慮過這一點。我只是希望妳能開心而已，這樣也不行嗎？是男人的話，都應該要保護女性，特別是喜歡的人。」
「但是，女性也同樣想守護心愛的男人不是嗎？不只是想站在身後，而是站在愛人的身側。」
尤爾沒有立刻回答，突然地收斂了笑容，表情奇妙地有些緊繃。在琉璃準備道歉前，旋即露出笑容：「琉璃，這種像是告白的話，只能說給喜歡的人聽啊。」
「……」
「雖然說亞德是半個魔族，也不像那些老頭子那樣死腦筋。可是，他畢竟在聖法提加長大，剛才那樣的話，還是最好別說了。」
「好的。」
尤爾幾乎生氣了吧？他之所以還能點頭微笑聆聽，正是因為琉璃是女性。
他所受到的教育，就該對女士特別寬容。
他不能理解，但這又有什麼奇怪呢？即使是同為女性的百合，都未必能夠理解她的話語，更遑論是僅有數面之緣的精靈族青年。
尤爾並沒有做錯什麼。琉璃意識到自己有點像是借題發揮，她指責尤爾的同時又同時利用了他對女性溫柔的一面。想到這裡，她不禁感到有些羞愧。
「抱歉，請忘了我剛才說的話吧。」
尤爾收起了笑容。「琉璃，別為了沒做錯的事情道歉。」
「你們在談論什麼有趣的事情嗎？」
由希的聲音突然加入了話題。
兩人談話時太過專心，沒注意到由希已經進了屋內。明明從雨中過來，頭髮、衣服也稍微有些濕潤——但那更像是沐浴之後的稍為濕潤，看來完全不像是來自那樣的暴雨。
「即使是我，一直盯著看我也會害羞的。」
「抱歉！」琉璃慌忙移開視線。
「沒關係，妳應該很好奇吧？對我們水之都的人來說，這是一種療傷的方式。第一次看到水之民？」
「這樣就可以療傷？」
「是的。」由希隨手擰乾頭髮，「水之都的人，特別是王族只要稍加練習就能做到，這是蘭茵的恩賜。不說這個了，我對剛才的話題很感興趣。你們不繼續嗎？」
尤爾沒好氣道：「還不是被你打斷了。」
「抱歉，因為我確實很想加入。介意我提一下意見嗎﹖」
「請說。」
「先講結論吧。從剛才的話聽來，妳是希望作為獨立個體而非丈夫的附庸，對吧？很可惜，妳的願望在不論在聖法提加或者天使園都完全不可能達成。」
「……」一上來就說得這麼直接，饒是琉璃也不禁變了臉色。
「由希，你說話委婉一點，嚇到人家了。」
「是嗎？」由希看了下琉璃的表情，「好，我知道了。我會斟酌一下用詞，但是，不是讓妳開心的內容。即使如此也想聽？」
「麻煩您了。」
「我表達得不好。我剛剛那樣說，並不是想打擊妳。重點其實是，水之都跟天使園都不適合妳，來到水之都正好是個機會。」
「因為可以學習想要的課程嗎？」
「這是一部分，而且，妳是亞德的未婚妻，也是我引薦的人，能夠認識來自五界的名門貴族。不論是水之都的神族、魔族、精靈甚至墮天使，對女性的限制都比聖法提加還少。妳剛才所說的事情，雖然不可能完全避免，但至少能有所改善。」
「水之都也有墮天使嗎？」
「收留了一部分。但是，天使族的翅膀在水中會造成阻礙，會利用藥劑或者魔法將翅膀暫時收起來，對於珍視羽翼的天使族而言，不是久留之地。此外，根據水之都這五十年來的研究，聖法提加的婦女在婚後執業的比例……」由希說到一半，似乎意識到琉璃聆聽的重點不是想知道學術分析，於是改變了說法。「總之，神族對妻子的期待更符合傳統價值，也有忽略個人差距的傾向。」
尤爾打斷他。「好了，我們的博士，重點呢？」
「有點耐心，你就是這樣才會追一個跑一個。」
「這兩者沒有關係吧？」尤爾的戀愛方式無端被指責，頓時感到無辜。
「有，是我就會因為這點甩了你。」
「……很抱歉，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
「真巧，我也是。」
兩人互相嘲諷了半天，由希還是把話題轉了回來：「不過，妳是亞德的未婚妻，所以以上都算不上問題。因為亞德能夠跟妳溝通，也不會因為翅膀而將妳當成奴僕，這是王族中相當難得的特質。假設妳最後沒跟亞德結婚，我個人建議妳挑選精靈、魔族或者水之都的神族優先。否則，婚姻失敗的可能性非常高。」
「你是在詛咒他們嗎？」
「不，我是提到了結婚的話題。根據水之都的統計調查，貴族未成年之前訂下的未婚夫妻有高達一半的機率最後不會結婚。我只是提供數據。」
「別嘴硬了，一般人訂婚都是想要從一而終的。你就是說錯話了！」
「一般的定義是什麼，多數嗎？」
「差不多。」
「那這個房間內，我跟你才是一般人。」
不得不說，由希的詭辯滿有意思，只不過聽的人肯定不會太愉快。尤爾語噎，「哦，這是拋棄未婚妻的男人的個人經驗嗎？」
「是的。由親屬決定的婚約，只是單就外在條件揀選，而決定婚姻存續的並非外在條件或者社會地位這些東西，十分複雜。比方說，雙方是否有正確的溝通模式？人之所以不同，就是因為有其獨特性，但這種因為生長背景與靈魂性質不同產生的差距會造成溝通上的困難。好比說，我說了這一段，妳應該稍微能理解為什麼我會離婚吧？」
這話太難回答了，琉璃一愣，想想由希不會喜歡場面話，就選擇老實回答。
「是有一點。」
「我以前試著遮掩過這一面，但是，結果證明這只會造成不好的反差。我的外表還算符合神族的美學，偽裝成不符合本性的樣子確實很輕鬆，同時也很無趣。」
「無趣？」
「像是在回答選擇題一樣，回答出符合框架的答案，就可以得分。我覺得這樣很沒有意思。而且，我發現所有人都忙著想把我塞進那個框架裡面……包含我自己。」由希頓了一下，「妳聽的很認真啊。這種話題有趣嗎？」
因為是你的事情所以想知道……這種話還是別說了。琉璃道：「畢竟同樣是尋找的過程，也可以拿來參考。況且，由希你可是那種會被拿來當成標竿舉例的人呢。知道你也會有煩惱，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安心。」
「是嗎？那就好。一般來說，我不喜歡提供自己的經歷。為了避免不夠客觀，我會避免以微觀經驗來談論整體，才會提供客觀的統計結果。但這好像有點不近人情。」
「接下來是個人經驗，也許沒太多參考價值，但妳可以聽聽。」由希頓了頓，「琉璃，能夠做選擇本身就是一種幸運。在這世界上，身分越高、越有能力的人，才有資格做選擇。打從出生開始，人就背負著種族、身分與性別的框架，要突破這些隱形的限制，需要超乎常理的優秀。」
琉璃問：「由希為什麼會想拋棄繼承權呢？」
這問題其實也不大好，有那麼點探人隱私了。一直以來，由希拋棄王位的理由是許多人茶餘飯後的話題。但他並不解釋，而是用成果堵住了那些人的嘴。
由希笑道：「妳這問題好像問得太多了。不過無所謂，接下來我們還得相處一段時間，談談隱私有助於增加彼此的熟悉程度。」
「意思就是跟妳說也沒關係。」
尤爾親切地翻譯，果然由希瞪了他一眼。
「……理由很多，但首先就是，我水之都是我的家鄉，我也為它感到驕傲。可是，發現自己熱愛知識遠超過一切。第二個理由就是，我痛恨浪費時間，但是國王必須面對一堆浪費時間的事情、碰到更多表裡不一虛偽的人……我不想把人生花在那種事情上面。其實這些事情都還無所謂，勉強可以忍受。可是，我發現我好像逐漸習慣了那種人。想到總有一天，我也很有可能隨著時間經過變成那種無趣的人，就覺得可怕極了。所以，我就開始思考繼承王位之外的可能性，然後去執行。就是這樣，真相很無趣吧？」
「也不會，我覺得很有參考價值。」
「是嗎？那就好。」
尤爾道：「總之，妳就藉著在水之都的機會好好學點東西，順便跟亞德發展一下感情。如果真的對他沒興趣，還可以順便物色未來的對象。」
這話說得太直接，琉璃不禁有幾分尷尬。
由希嘲諷道：「尤爾御下，不僅是我，你剛才的也表現充分證明了言語藝術的重要性。或許我可以為你推薦幾個不錯的老師。」
「如果是指導你的那些大師，那就大可不必了。」
「你這個評論並不公平。他們是聞名五界的語言藝術大師，他們的涵養與知識都充分傳授給我。但學會了，不代表一定要使用。你剛才的發言，對我的老師非常失禮。我是有意識的選擇這種說話方式……」由希頓了下，「算了，多說無益。而且時間也差不多了。」
「什麼時間？」
「測驗要開始了。」由希說。
琉璃一愣。尤爾卻「哦」了一聲，「這回是你親自負責測試嗎？」
「是啊。畢竟事關未來女王，還是這可是拉娜陛下的委託，不能不謹慎……而且還是雨天。」
雨天怎麼了？琉璃還在困惑，聽見尤爾問：「老實說，我以為你會拒絕。你並不是聖法提加的人，如果挑對了人那是理所當然，挑錯了可就萬劫不復。不過，這些你都知道，為什麼還答應？」
「嗯？當然是因為我不可能犯錯啊，我有哪次挑錯人的？」
「有，女人。每次都挑錯。」
「我說過很多次，我沒有挑錯，是我的問題。」由希顯得很不耐煩，似乎真的有些火氣：「你為什麼總是說這種話題。」
「如果不提女人，你好像就沒什麼小辮子可以抓了……抱歉，我玩笑好像開得太過分了。」
由希也沒回答：「雖然我沒必要向你解釋，但為避免你繼續追問這種無聊的問題，我還是勉為其難地說明一下。我已經收留了亞德跟斐斯特蕾雅，這樣一來，我已經涉入太深。既然都要插手，就乾脆插手得更徹底一點，才符合我的個性。」
「你是認真的？」
「這幾天我已經想清楚了。我過去袖手旁觀，等於親自挑選了雷爾契家族的人，讓他們登上王位。我不想成為國王，但我無法忍受被雷爾契家族那夥人命令。既然都要受制於人，為什麼我不親自挑選讓我滿意的人選呢？」由希說著揚起微笑。「我打算直接介入神族跟魔族選王。」
由希用平淡的語氣說出了爆炸性的宣言，琉璃與尤爾都愣了一下。
琉璃疑惑道：「你是說……」
「當然不是直接介入，是用更曖昧一點的作法。比方說，提供教育就是很好的方式。這幾天相處下來，目前聖法提加的兩個王儲都很不錯。接下來，我打算親自教育他們，確保他們不會領著這個世界到我討厭的方向。」
尤爾打了個響指。「哦，所以你看上了那個小天使。」
由希無視了尤爾的說法，「我認為他很有潛力，而且性格跟外表也不錯。如果能夠拉攏他，可以強化跟墮天使的關係，有助於穩定政局。如果可能的話，也能夠讓墮天使逐漸取代雷爾契家族的地位，能夠讓雙方彼此制衡。」
「……你是在幫女兒挑對象嗎？」
「不是女兒，是女王。」
琉璃聽著聽著覺得有些驚訝，這兩人明明就談著很重要的事情，卻沒想著避開她嗎？便忍不住提醒道：「那個，我還在這裡喔。」
「我知道啊。妳這麼沒有存在感嗎？」由希笑問。
他放鬆溫和的表情特別溫柔，琉璃不禁怔住了，慌忙別開視線：「我的意思是，讓我知道這種事情不太好吧？」
「不好嗎？」由希還是在笑。果然他問：「我想相信妳，妳值得我信賴嗎？」
他表面上像是要考驗沙，可是，琉璃卻覺得自己一直被他檢視。被人用挑揀的眼光看的感覺應該不太好，但是……
被選中的感覺很不錯。
「好的。」
「我出去一會兒，很快就回來。」
不等琉璃回答，由希就離開了，又一次目送他的背影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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