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話、時間的夾縫中
回到冒險者公會，尤爾一路上都很沉默，看來心情很糟。
琉璃謹遵著之前跟尤爾的約定，即便滿腹疑問還是保持沉默。
但是，這種禮貌性的沉默還是到了極限。尤爾平時擅長掩飾情緒，這回不需觀察就能感覺出他情緒很糟，看來真的很受打擊，簡直到了讓人難以忽視的程度。
即便情緒這麼糟糕，他還是領著琉璃回到韋蘭德的冒險者公會，詢問亞德的下落。
公會的職員是個朝氣十足的黑髮少年，看來應該是魔族。他見是尤爾，滔滔不絕地開始說話：「說起來，好久沒看到您了。我還以為你終於——」
看見尤爾地表情，少年頓時住了嘴。
「抱歉，我現在沒有閒聊的心情。滄雨跟那個小少爺呢？」
「副會長大人不久前跟那位小少爺暫時離開，應該很快就會回來。兩位要在會客室內稍等嗎？」
「可以，但不需要準備我的食物。」尤爾道，「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請為她解說一下公會的測試方式，順便介紹一些適合的工作給她。」
「不，不用了。」琉璃笑道，「我一起在會客室等就好。」
——於是，琉璃正好與表情僵硬的尤爾面面相覷。他心情明顯很糟，但礙於琉璃的存在，而不能放鬆。雖然離開也是個選擇，但琉璃無法放著這樣的尤爾不管。
琉璃想了又想，雖然她哄過幾次百合，但她畢竟是同性而且兩人情同姊妹，跟尤爾完全不同。她一時間有點手足無措，又不能袖手旁觀，一直之間有些手足無措。
尤爾嘆了氣：「好了，別盯著我看，我不會有事。」
「可是我很擔心你，有什麼是我可以幫上忙的嗎？」
「沒有。」
被這麼直接的拒絕，琉璃稍微有些退縮。
她短暫離開了會客室，回來之後手上拿著幾瓶酒跟香料開始調配。尤爾好奇地看著她忙碌，稍微轉移了注意力。
沒多久，琉璃將帶著香氣的調酒遞到尤爾面前。
尤爾緊繃的神情稍微放鬆，高大到令人聯想起樹木的青年稍微歪著頭盯著琉璃瞧。他看得很專注，比起尊貴的火神大祭司更像是個好奇的男孩。他的眼珠通常是夏初新芽般的淺綠色，帶著這樣的神情觀察有種與平時完全不同的氛圍。
不知何故，竟有種難以言說的可愛感。
不不，用可愛形容成年男人實在太失禮了。琉璃努力將這樣的形容從腦內抹去。
「沒想到妳還會調酒？」
「是練魔法的時候偶然學會的，百合說這種酒冰鎮加上香料後特別好喝。我還加了一些香料上去，希望你能喜歡。」
半透明的酒裡面還有玫瑰花瓣漂浮，乍看之下更像是藝術品。過去這種以紅酒為基底，加上部分花果茶。這種配方在天使園非常受歡迎。
尤爾沒有立刻接下，好奇地盯著琉璃手上的酒。許久他終於笑出來，拿著酒杯欣賞了好陣子：「這看起來像是女孩子會喜歡的東西。」
「抱歉，我認識的只有女孩子，所以只能弄出這樣的成品……我已經試著調整到成年男性也可能喜歡的程度。」琉璃面紅耳赤地解釋，「那個——如果不喜歡的話，可以告訴我你喜歡的酒嗎？這次，一定會成功的。」
尤爾沒回答，明明還沒喝下去，可那股籠罩著他的陰霾似乎消去了大半。
「我看起來就像是喜歡酒的樣子嗎？」
「之前由希好像說過，想要用酒收買你……我應該沒弄錯？」
「沒有。」尤爾深深地看著她，輕聲說：「我很喜歡。」
有別於隨興的表象，他以意外優雅的動作握住了酒杯，輕輕搖晃了下，彷彿在欣賞酒的色澤。隨後，他輕輕抿了一口，閉上了眼睛。
琉璃惴惴不安地盯著他看，尤爾不禁笑出來。「妳緊張得太明顯了。」
「沒辦法嘛，看你的動作很擅長品酒，我怕不合你的胃口。」
尤爾低聲笑了，「不，我很高興。」
「這是客套話嗎？」
「不是。」尤爾終於笑出聲，「但如果真要說的話，我喜歡香氣更重的酒。」
基於某種競爭意識，琉璃一口氣借來了幾種酒開始調製，尤爾不感興趣的那些也分送給了公會內的職員。
過了半小時，尤爾終於露出略帶驚訝的神情說了「好喝」。
琉璃得意極了，有種達成目標的得意感。她決定乘勝追擊：「……願意跟我談談嗎？」
尤爾笑容滿面：「不願意。」
琉璃努力壓抑了問出「為什麼」的衝動，努力不要將失落表現在臉上。更糟糕的是，琉璃為了調製也喝了不少酒，開始感覺有些暈眩，尤爾看起來卻完全沒事。
「好像有點努力過頭了。」
不知道是否是因為喝醉的緣故，琉璃總覺得尤爾的口氣不帶責備，反倒聽出了一點……溺愛？她努力維持著清醒，揉著太陽穴，感到有點氣惱。感覺到一雙溫和的手掌輕輕拍著她的腦袋。
「稍微睡一下吧。」
琉璃強撐著最後的神智，抬頭問他：「你沒事了嗎？」
可是尤爾並沒有回答。
……
不知過了多久，琉璃從短暫的夢中醒來。
以夕陽為背景，少年正在閱讀。他看得很專注，半長的黑髮隨風飄逸，一身華服換成了颯爽的少年冒險者打扮，看起來就像是畫。
琉璃朦朧間盯著他看了很久，直到亞德感覺視線後「啪」地闔上書。
「晚上好，妳終於醒了。」
亞德笑著對他走來，遞給她微溫的醒酒藥。
不知何故，琉璃卻有種奇異的心虛。雖然只是調酒，但總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麼壞事。
「……抱歉。」
「嗯？沒關係，事情的經過我已經聽尤爾說了。聽說你們一起修復了蘭茵的結界。不愧是琉璃，果然很厲害。」或許是因為兩人隨著旅途逐漸熟悉，雖然亞德每句話都是讚美，琉璃從亞德的笑容中看出了些許危險的味道。「不過，這種事情可不能有下次了……至少，在解除護衛的職務之前，妳應該以我為優先，或者至少跟我招呼一聲？」
「抱歉。」
「雖然婚約只是障眼法，而且這是第一次，我可以不追究。但是琉璃，這樣的事情不能在水之都發生。」
「……是的。」
感覺終於跟亞德拉近的距離一下子恢復成了原狀。
琉璃並不後悔跟著尤爾進去水之神殿，客觀來說，她也覺得自己的作為很過分。亞德的反應不算過分，甚至可以說溫和過頭，更是讓琉璃感到內疚。
亞德口氣很溫和，說得卻很直接：「為了避免多餘的麻煩，我要先說幾點。根據聖法提加的要求，本來打算以未婚妻的身分介紹妳。我很想尊重妳的意見，事到如今我開始懷疑有沒有這樣的必要。」
琉璃抿著嘴唇垂頭，不敢說話。「抱歉。」
「好了，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好像我變成了壞人似的。難道妳真的做了什麼不能讓我知道的事？」
「殿下！」
「好啦，我就只是說說而已。」亞德笑著擺擺手，「我們不需要真的喜歡上對方，也可以照妳的希望維持護衛與主人的關係，這樣可能更單純。」
「……是。」
「我還不打算這麼快就做出結論，但是，我們都需要一些時間好好思考，決定自己的未來。其他的事情我不管，但是，我作為聖法提加的第一王子，不得不顧及王家的顏面。假設再發生這樣的事，妳應該先告訴我，並徵求我的同意之後才能夠出發。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是的。」
「其實我本來考慮過，就直接放手讓妳離開。可是，我不希望妳代替百合女王跟雷爾契家族的人結婚。但是，又不可能完全忽略外人的觀感。所以，我想到了一個可能的解法。我會待在水之都至少三年，在這段期間內，妳就是我名義上的未婚妻。我會在情況允許的狀況下幫助妳，但是，這就是期間限定的未婚夫妻關係。」
琉璃有點困惑：「什麼意思？」
「在正式的外交場合，妳還是我的舞伴。除此之外，就跟普通朋友一樣，妳可以跟喜歡的人約會，不需經過我的同意。只不過……如果妳有想發展的對象，就要提早跟我說一聲。到時候，我們可以商量一下，想個體面的理由拒絕這樁婚事。有什麼疑問嗎？」
「……可是，這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啊？」
「可以這麼說，但是，好像有點不一樣……怎麼說呢，我是想要幫助妳，而婚約是達成這個目標的手段。」亞德稍微思考了下，「如果妳感謝我，就想盡辦法變強，成為我跟紫晶的的同伴， 好嗎？」
琉璃頓時有股想要哭泣的衝動，她忍住淚意，勉強開口：「您不責怪我嗎？」
亞德沉默了片刻，短暫的瞬間，琉璃似乎看見亞德平穩情緒下的波瀾。
「妳是天使，有翅膀的種族就該嚮往天空。雖然我暫時算得上妳的主人，可是不打算把妳鎖在鳥籠裡面。不管標本製作得多麼精緻，還是展翅飛翔的鳥最美麗。而且，我很樂意成為讓妳暫時休憩的枝幹。」
應該不是錯覺才對。
亞德雖然保持著紳士的笑容，可是，對她的稍稍敞開門縫的心靈已經重新關上。
琉璃毫不懷疑，亞德可以繼續保持著友好的態度協助她而不求回報。
雖然仍在伸手可及之處，卻始終保持著讓她無法碰觸的距離。
「晚上我打算去冒險者公會完成一些夜間任務，如果妳晚上沒有預定，就跟我一起走吧。」亞德從口袋裡拿出了緞帶，隨意在半長的頭髮打了個結，髮型更加俐落。
「您晚上也打算出門嗎？」
「獨立冒險的機會不多，我現在還很有精神，打算稍微努力一下。」
這時，琉璃才注意到亞德除了短劍之外還配了長劍。他蹲下來重繫了緞帶，確認了身上的裝備就往外走。
琉璃本來還想問尤爾的去向，可她沒有完成護衛工作又是個失格的未婚妻，如果開口問出口，她可能會開始討厭自己，所以保持沉默跟了上去。
兩人出發後不久下起了微雨，亞德在雨中戰鬥，隨著時間經過越來越熟練。
夜間的雨滴延著少年纖細的頸子往下落，跟汗水混在一起，浸濕了上衣。
亞德抹去了汗水，繼續往前進。
雖然滄雨提過亞德很優秀，但是，只是優秀又如何？繼承了優秀父母的血統，有這樣的表現是理所當然的。
過去，亞德也曾覺得自己很優秀——但是，看見聖之後卻受到了很大衝擊。他們是雙胞胎，可是，聖不但擁有「聖王」的稱號，更擁有令人望塵莫及的強大治癒能力。有了他就等於擁有整個軍隊。
如果是母親的話，肯定不需要護衛。
砍殺隨著時間變得更順手，亞德甚至沒意識到自己被無形的焦躁感推著走。
他並不是對琉璃生氣，而是被一種奇怪的孤立感包圍，彷彿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這是不可能的。不要有這種幼稚的想法。
亞德強壓情緒完成了幾輪任務，此時，夜晚逐漸加深。疲倦與焦躁逐漸累積，一瞬間，手腕麻痺加上汗水，武器脫手，還是靠琉璃才免於受傷。
「殿下，請您稍微休息一下。」
「……我還可以。」
「不行！請您務必休息一下，再這樣下去的話，會受傷的。」
亞德猛然抬頭：「因為我很弱嗎？」
「殿下，您是人，是人都需要休息。即便強如魔王陛下，也需要休息保持最佳狀態。」
亞德意識到自己在發脾氣，低頭說了「抱歉」。
「殿下，您在生氣嗎？」
「我沒——」亞德下意識反駁，想起自己剛才的作為，就住了嘴。
琉璃小心翼翼地說：「您看起來很焦急。」
跟妳沒關係。雖然沒說出口，但拒絕仍然表現在了臉上，弄得琉璃很尷尬。
亞德沉默片刻，苦笑著放下武器。
「妳說得對，我可能是在對自己生氣。」
「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我很弱小。」以滿地屍骸為背景說出這樣的話，看來其實有些違和。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亞德魔力中帶著的銳氣與暴躁柔和不少。
「見過由希、尤爾甚至沙之後，雖然他們很優秀，但他們本身就很特殊，我沒有太大感覺，只是覺得世界很大。可是，偏偏讓我看見聖的戰鬥。聖很強，而且強大得超乎常理。與他相比，我不但弱小又顯得可有可無。」
禮貌上，應該安慰性地回他一句「怎麼會」，讓亞德帶著苦笑對她道謝。琉璃參加過聖法提加的晚宴，窺見過皇宮的險惡，說不出這種輕巧的安慰，只能沉默。
因為聖就是符合王儲標準的最佳候選人。
他與母親聖女公主伊芙蕾希雅同樣是神職者，身分特別甚至在教皇之上。可是亞德偏偏是黑髮尖耳，與聖法提加格格不入。
「……我一直覺得自己沒有存在的價值，只能依賴著他人虛無飄渺的善意活著。聖的到來更是讓我確定了這件事。」
亞德抬頭正好撞上琉璃的苦笑。「亞德殿下，我們或許真的很相似。因為，現在的我也就是依賴著您的好意而活……在您看來，我也沒有存在的價值嗎？」
「怎麼會？沒這回事。」
琉璃微微笑。「這也是我想對您說的話。」
亞德一瞬間不知道該如何反駁，稍微一愣。
「有一天，我就不是神族王子，對妳來說沒有任何價值了。」
「殿下，您所謂的價值是指利用價值嗎？」
亞德嘴角動了動，顯然不大喜歡這個答案。但他不得不承認。
「是的。很多人痛恨被當成棋子，但對我來說，毫無利用價值比這更可怕。」
理智上亞德很清楚，人即使不受認可、對於社會沒有貢獻也可以活下去，甚至可以比受到認可與尊重的人過得更好。
若非如此，為何竭力為神族貢獻的希尼斯病痛纏身，那個雷爾契伯爵卻仍如此健康呢？為何母親死去了而雷爾契伯爵依然在神族某處活躍著？
認知到這一點之後，亞德開始相信，人士毫無道理地活在世上，沒有方向地虛度人生邁向死亡，也準備這樣活著。
明明思考這些毫無益處，與他人比較也沒有意義，卻無法控制。
「雖然方向不同，但我也稍有體會。只能從他人身上得到禮物，確實讓人感到很不安。所以，殿下……不，亞德。我們就一起努力成為有利用價值的人吧。」
亞德一愣，「這算是消極還是積極啊？」
「不知道，也許算是兩種都有？」
「……也是呢。」
亞德閉著眼睛稍作思考。
聖的到來確實為神族帶來了新的局面，也可能成為新的繼承人。
但是，亞德對王位毫無興趣，應該是紫晶該為此焦躁才對。
如果他在神族待不下去，也可以前往魔族，甚至就學由希拋棄王族身分在水之都研究，甚或隱藏身分成為冒險者。
現在，他甚至還有餘裕挑揀自己想做的事。
亞德嫉妒著聖擁有的一切，但並不想成為他，即便擁有同樣的才能也不希望走上相同的路。
琉璃對他伸出了手。
「什麼意思？」
「在這段時間內，我仍舊是您的盟友。所以，這是作為盟友請多指教的意思。」
亞德笑著回握她的手。「請多指教。」
明明是相同的話，此刻說起來卻有股完全不同的感覺。
那並不是戀愛，也不是互相利用，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
時間確實已經所剩不多，但是，只是焦躁也是不行的。
難得能到水之都，有了最優秀的老師、可以信賴的同伴，甚至還有了強大又可靠的兄弟。
「謝謝妳。」
接下來，亞德與琉璃一同完成了一系列的冒險活動，賺了一筆小錢。
兩人在尤爾的指導下換了武器裝備，在他的指導下學會了少許野外求生技巧。
說也奇怪，他們有時候甚至以地為床以天為被，過著堪稱艱困的生活，亞德卻有股難以言喻的安心感。
過去亞德學習是為了讚美，現在則稍稍有了改變。
因為學習能讓他感到安心。
一步步追上別人的感覺很好，即使不被世界容納，仍然能夠自己活下去。
太過自信有些虛偽，自憐自艾也不是亞德喜歡的風格。這種消極又積極的人生態度，對亞德這個身分曖昧的王子來說再好不過。
琉璃笑起來。「我很高興能夠幫上忙。」
雖然說這並不能改變現狀，可是這種有人相伴的感覺實在太好了。
亞德終於頭一次發自內心地對琉璃笑了。
不是看著漂亮的牢籠、也不是看著未婚妻，而注視著名為「琉璃」的同伴。
然而同伴這個名字，比那些冗長的頭銜更讓人安心。
……
接下來，亞德與琉璃一同完成了一系列的冒險活動，賺了一筆小錢。
兩人在尤爾的指導下換了武器裝備，在他的指導下學會了少許野外求生技巧。
說也奇怪，他們有時候甚至以地為床以天為被，吃睡都算不上好的，甚至還中毒過，跟過去養尊處優的生活相比堪稱艱困，亞德卻有股難以言喻的安心感。
聖法提加是他出生成長之地，內心深處總是惴惴不安，對誰都是戒慎恐懼。
雖然被迫習慣了他人的視線，卻更習慣揣測他人的惡意，保持距離維持緊繃狀態。即使是對妹妹紫晶也不能完全放心。
對生為王族的人而言，這雖是理所當然也能習慣，卻不意味著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
在這裡或許沒有最好的食物、柔軟的床，卻有值得信賴的同伴。
偶爾感到疲倦也沒關係，閉上眼睛的時候，會有人當自己的後盾。
這種踏實的感覺實在太好了。
像是沒有根的漂萍，終於能夠落地生根。
……
交錯的樹林中，細碎的月光從葉片的縫隙中落下，為這片幽微的黑暗投下細破碎的光。
被時間遺忘的深邃黑暗中，青年終於自長達十六年的長夢中甦醒。
他下意識伸手去碰腹部，本應是傷口的地方已經癒合，剩下淡淡的疤痕。視線有些模糊，他稍微等了數分鐘，模糊的視界才逐漸清晰起來。
混亂的記憶交錯在一起，稍微有些頭疼。他在感覺喘不過氣的時候推開了透明的玻璃，爬出了方形的盒子。
環繞四周，眼前是排列整齊的透明盒子，他花了一些時間才終於意識到這裡是哪裡，而這些精緻雕飾的盒子就是所謂的棺木。
這裡是黑森林。
脫力的感覺尚未完全消失，青年拖著稍顯遲鈍的步伐前行，透過幽暗的水池注視自己如今的樣貌。那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青年臉龐，有著與古老靈魂不同的嶄新名字。
黑髮稍微掩蓋了面容，乍看之下有些憔悴。總覺得這不像是自己的臉，陌生又熟悉。感覺上，自己應該更矮一些，手臂也沒有這麼明顯的肌肉。
最大而且最明顯的改變，就是身上的魔力微弱到可笑。
唯一慶幸的是，渾沌之力仍在，只要假以時日就能恢復。
「歡迎回來。該喊您三皇子殿下，還是武聖皇呢？」
靜謐的黑暗中，不屬於他的魔力突兀地闖入。來人十分體貼，在能夠讓他看清容貌的距離停下腳步。
青年微微蹙眉，「三皇子殿下？」
「是這具身體的名字。若您打算拋棄人類的軀殼，那也無妨。但是，您可還記得我的名字嗎？」幽魂般的女性終於從黑暗中現身。
那是一名蒼白地像是屍體的年輕女性。
乍看之下，除了眉眼間遮不住的疲倦之外毫不特別，可仔細一看，倒是有趣了。
——這個人已經滯留在世間超過了兩千年。
他從混亂的記憶中撈出了對方的名字：「我知道，妳是溫．瑪格林……戰神藍的妻子。是妳救了我吧。想要什麼報酬嗎？」
「不，我什麼也不需要。您在這裡待休息的時間，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幫助。」
青年先是愣了一下，顯得有點困惑。「哦，那位『三皇子殿下』跟妳做過約定啊。妳想要的就是魔力，不是嗎？難怪我現在這麼弱。」
青年走到了水池邊，伸手碰觸澄澈的池水。一股純淨的魔力沿著指尖傳入體內，渾沌的腦袋與視線逐漸清明，散亂的記憶像是拼圖般，逐漸湊出了記憶的部分樣貌。
他花了一些時間，才終於回想起屬於自己的兩個名字。
「我以前就覺得奇怪，為什麼天人非要活在時間的夾縫中，也不懂妳為何要為俗世的王族守護他們的屍體，想不到妳還挺有心機的。妳早就看出我的身分了？」
「不，我知道三皇子殿下的魔力很純粹，但是並不知道是您。」
「哦，是嗎？妳運氣挺好的。」青年漫應了一聲，「這裡都是兩千年來五界的王族吧？也就是說，妳的丈夫也在這裡。」
青年出於好奇開始巡視周遭的棺木，在看到緊臨自己身邊那個半開啟的棺木瞬間，終於明顯露出訝異的神色。
棺木中是一名貌美的神族年輕女性。她長得十分美麗，一頭微卷的長髮及腰，穿著鑲金邊的白色洋裝，棺木撲滿紅色的不凋玫瑰。
笑容終於從青年臉上消失，語氣冷下來：「溫．瑪格林，妳沒有遵守約定。」
「……很抱歉，這確實是我的疏失，我已經儘可能做了彌補。如果您希望的話，也能夠將她作為眷屬召回世間。」
青年纖長的手指畫過半透明的棺木，稀疏的樹影落在他的臉上，神情陰沉不定。
「我死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這說來話長。不過，我很樂意為您轉述。這是您死後的第十六年。在那之後，伊芙蕾希亞殿下因為懷孕的緣故，幾乎失去了繼承權。之後，還花了數月時間與未婚夫爭奪王位繼承權，最後因為聖女的身分而獲得最後勝利。」
「因為懷孕差點失去繼承權？可是，她本來就是未來的神王，懷孕應該是好事……除非，除非——」青年略顯困惑，好半晌才輕輕「啊」了一聲。「是我的孩子嗎？」
「是的。」
「……那孩子還活著吧，現在在哪裡？」
「因為一些緣故，他準備去水之都，由希．海亞是他暫時的監護人。」
青年微微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最後，在水之都力保下才終於勉強繼承了王位。可是，在繼承王位的典禮那天，祝福的神酒卻摻了毒藥，至今找不到兇手。」
「——找不到？怎麼想，就只有雷爾契家族會做這種事吧。」青年微微冷笑，「所以，威尼爾．雷爾契是現在的神王？」
「不，現在的神王仍然是希尼斯．拉斯奇，沒有意外的話，未來的神王是伊芙蕾希雅殿下與威尼爾的女兒。」溫忍不住去看青年的神情。
卻不想這位從冥界重新歸來的青年，神情沒有嫉妒也沒有恨意，只有滿滿的無奈。
「三皇子殿下，您有什麼打算？」
「我打算先在這裡待一陣子，等到恢復力量之後，將伊芙喚醒。到時候，我去一趟水之都見見那孩子，至於其他的事情，到時候在考慮吧。」
青年——也就是龍．曼德沙說道。
「您打算回去魔界嗎？」
「不知道，我還在考慮。但是，這次我想以伊芙的想法為優先。如果她想回去聖法提加，我會讓她離開。老實說，我還在想讓她就這樣安息會不會才是最好的選擇。要是我們沒有相遇的話，她現在就會繼承王位，甚至還可能成為和平的推手……我之所以想讓她回來，只不過是為了自己，但我不確定這是否正確。」
龍透過水晶棺注視著沉睡的伊芙蕾西雅．拉斯奇。
這位未能繼承的神王沉靜地閉著眼睛，彷彿俗世的所有都無法打擾她的安眠。
「沒想到，我不論活著還是死，都只能給妳帶來困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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