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中區巷弄內的「歲月」咖啡店裡瀰漫著輕鬆的爵士樂與咖啡香。秋日午後,陽光不再直射院子,而是透過某種角度將樹葉的倒影在水泥牆上。青風與熟識的好友坐在二樓沙發區,老屋改建的咖啡館一直是近年典型的套路,只是這間咖啡店本職並非是做咖啡的,他與凱常來光顧,原因是需要大量的沖洗照片,老闆本在台北是經營攝影工作室相關工作,如今今年重新出發,開了一間有攝影空間、提供沖洗服務的複和式咖啡店。
兩杯冰美式的冰塊在紅褐色的液體中搖晃。
青風輕輕拿起品嚐。
「好久沒來耶。」老闆問道。
「最近有點忙……」青風微笑。
「你們要不要吃些薯條,剛剛客人點了,但我們烤多了。」
「沒關係,我們只是聊聊天,喝喝咖啡。」
「沒問題,有什麼需要再跟我說。」
老闆收拾隔壁桌已經用完的食物與餐盤,邊走下樓。
「已經有一陣了,對吧。」青風問。
「難度相當高,這個人十分小心。」友人說道。
「有新消息?」
「是啊,即便再怎麼小心,曾經存在過的事情絕對會留下一些足跡,我們地毯式搜索了所有可能性。有鎖定了兩三間公司,他們在調度人力與公司的業務計畫時間最有可能銜接到你說的case。」
「所以還需要時間查?」
「接下來要執行的層面會比較複雜,即便真的鎖定了一個最終名單,不用些手段,是不可能知道真相的。」
「好吧,直說吧。」青風知道他想說什麼。
「我這邊收費自然不會提高,倒是那些需要登門找麻煩的人是以日、以人頭計費的。」
「我清楚,那個不是問題,我們有必須查明的必要。」
「只不過這樣值得嗎?」
「咦?」青風滿訝異他這麼說。
「我意思是就算查到是想這麼做,會對你們有什麼幫助嗎?」
「當然有幫助啦,畢竟這是在干擾我們的工作。」
「另外一點是……整個蝴蝶諮商所的團隊成員也有一一檢視了,顯然全部人間蒸發。你仔細想想喔,畢竟能把所有線索隱藏這麼好的人,如果真的要開始搶你們的生意,說實在的,你們早就倒了吧?這樣厲害的人,他的真實想法肯定跟你們的想像有落差。」
好友的話像是一個開關,點醒了深藏在青風腦中的困惑,自從答應凱要幫忙追查這個案子時,他始終無法理解整件事的動機究竟是什麼。
「再想想看沒關係,如果確定了就一樣把錢匯到同一個帳戶吧。」
「好──」青風仍然陷入思考的泥沼之中。
「有時候要放鬆心情才有助於思考啊。」
「是沒錯啦。」
「下禮拜開始剛好是爵士音樂節呢,乾脆去喝喝酒聽聽歌。」
「我很久很久沒參加了。」
「已經是一個老頭的靈魂,對吧?」
「喂,什麼老頭,老子還勇猛的很。」
「老頭就是老頭,我得走了。」
「爵士音樂節?」
曉筠從來沒參加過那種東西。
「是啊,不去嗎?」
淞元剛點了兩杯焦糖拿鐵,
站在候位的吧台前拿著寫上手寫姓名的發票明細等待著。
曉筠與淞元先約在這間連鎖咖啡店裡,這是距離校區比較遠的一家星巴克。原因自然是不想給同學看見。邀約是來自於淞元的訊息,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曉筠認為這不關他的事。
曉筠在回到教室之後,受到同學們的關心,雖說有人想為自己打抱不平,但實際上空氣中卻籠罩著詭異的氣氛。或許是交疊著始作俑者所滲透在空氣的心聲吧,這樣的氣氛從梁野秋老師在下午的導師時間提升到了一個飽和度高點,再多一點就有可能析出不屬於理性的聲音。
「相信很多人應該知道今天小桃同學早上在廁所被潑水的事情。經過了老師的調查之後,老實說相當失望,我希望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應該要用理性、和平的方式處理。況且小桃同學剛加入我們,不應被如此對待。」當梁野秋說到這裡時,他的護衛隊們每個面面相覷。
他繼續接著說道:「老師已經有查出是誰做的,希望你好好思考一下,在這禮拜結束前找我好好聊聊。我不希望用恐嚇的方式或者處罰的方式來對待你。老師相信每個人之所以做出不同的決定,背後一定有他的動機與原因。」在說完這些話之後,梁野秋聳聳肩:「好啦,說了太多沈重的事情,下週可是爵士音樂節呢。」
梁野秋開始跟同學們開始討論每年這座城市的大事。曉筠並沒有想到這聽起來像是要幫助她的動作,可能會是招致更大的波瀾,畢竟霸凌的起點永遠不是像大人想的那樣。
『肯定是有什麼原因的吧?』
不,曉筠相當清楚,霸凌的起源永遠只是『因為不爽』。幾十個無論喜不喜歡,都要被整日綑綁在同一個空間的人們,連『逃走』的資格都不具備。只能與時間奮戰,每一聲上課與下課之間的鈴聲,就像是對著這場痛苦修羅旅程的祈禱與希冀一樣。
曉筠的回憶湧現,她雙手似乎有些顫抖,她再次想起那些熟悉的橋段,那些越是熱血,手段越是粗糟的導師們,往往只是火上加油,帶出更多可能更為複雜的風向。
有辦法熄滅這場火嗎?
曉筠吞了吞喉頭,他感受到火苗在四周播下種子。
太過於相信這個導師了嗎?
原本只是要調查未知的謎底而前來,
但似乎有一身腥正等著她。
手機震動聲將曉筠拉回現實,
她低頭瞧著,教室的喧鬧聲此起彼落,
她像是與這個空間的世界相互隔離,
只留有這一封訊息穿透了這個結界。
『下課後去勤美的星巴克吧。有事情跟妳討論。』
是淞元。
『什麼事情?』曉筠回應。
『到了再說。搭校車的話,搶搭第一班校車吧。』
她抬頭看著正拿著兩杯焦糖拿鐵的淞元,是怎麼到了這裡的呢,說實在一切都在恍惚之中進行的。曉筠下課就趕著第一班校車,躲過有可能會被非議或者霸凌的機會。雖然在校車上,還是會有人討論她,但至少沒有人會當著她的面做些什麼奇怪的事情。
而究竟是什麼造成自己的恍惚呢,或許就是令她不忍直視的紅磚道。也許已經脫離學生時代太久了,以前沒有這種科技之下,霸凌停留在空間與時間之中,而App與網路,打開了這些界線。
曉筠看了許多文章,已經開始有人發文描述她從來不會搭那班次的校車,一切的開始肯定是曉筠去『勾搭』淞元吧。莫須有的猜測就像是不用負責任地將垃圾倒在車道、走道,任何一個地方。她都還沒開始享受擁護者對她的吹捧,一個早上的時間,風向已經往奇怪的方向倒去。
當她消化為這些像是肉末腐味的資訊之後,
她已經站在勤美誠品外頭的大型裝置藝術前了。
少女們正興高采烈的打卡,人群之中散發著幸福的味道。
「妳還好嗎?」淞元問。
「還好……」曉筠不好意思地點頭。
焦糖拿鐵的糖漿果然只要壓兩下就好,她忘記告訴淞元了。
「不好意思耶,突然就這樣約妳出來。實際上我想妳可能會需要散散心。」
「為什麼會這樣?」曉筠不解地問。
「這就是校園,不是嗎?」
「我什麼事情都沒有做耶。」
「這才是重點。」
「他們怎麼可以這樣。」
「要迎擊這些東西就要有好的心態,光是思考都可能會疼痛的事情,校園雖然被大人說起來只是個社會的縮影,但是我們彼此都沒辦法從這裡叛逃出去,或許可以,但你終究得進入這種迴圈,乖乖把書唸完。」當淞元說完時,曉筠十分訝異他的想法,這樣真的是一個高中生說出來嗎?還是自己自始自終都太小看這些少年少女了。
「你聽起來……好像很懂這些。」
「也還好啦,或許也算是有經驗吧,只要你不是出來混的,你的背景不夠硬,多多少少都可能有被霸凌的經驗啊,想法不對盤、或許只是一丁點小事最後都有可能招致幼稚的結果啊。不然妳以為我幹嘛吃飽太閒,提供大家免費的東西可以看、可以用──」
「所以是為了?」
「當然是為了存活下來啊。只要你的用處、你的存在對大家是有用的,至少就不會跌入最深的地方。哈,說起來好像跟我老爸老媽每天下班在叨擾公司的芝麻小事是一樣的概念。」
「就算沒有紅磚道,結果會不一樣嗎?」
「當然會一樣。我們只是把IG上的戰場搬來這裡了,分散一些你會被私訊瘋狂打擾的地方。」這種事情曉筠當然清楚,因為她IG留言通知跟私訊通知已經滿到她放棄閱讀。
「好像是隨時隨地都會被人監視一樣,那我們現在一起在這裡好嗎?」
「看妳怎麼看囉,以後萬一妳有喜歡的男同學,妳會因為這樣而不跟他出去嗎?」
淞元說了一句別有深意的話。
「不會啊,怎麼可能。」
「是啊,我們幹嘛因為不相干的人放棄交朋友的權利。」淞元回應。
正當曉筠想要回應他這個有可能會招致尷尬的討論時,話到嘴巴卻停了下來。畢竟淞元自己主動跟自己聯繫,這對她來說已經是往正向的方向前進。
「你剛剛說的音樂節是什麼?」
「每年在勤美誠品前面這邊的市民廣場都會舉辦,會邀請國際上許多之名爵士樂手參加,大家會一起窩在草地上,聽著歌,吹著秋風,喝著酒。」
「喝酒?」
「是啊,這可是一年一度市民們群聚喝酒的日子呢。參加的人非常多,有專門的爵士樂迷,也有聽不懂但喜歡沈浸在氣氛裡頭的人。總而言之這一週的時間裡,大家可以一起在這個草地上大快暢飲與聊天。」
「就我們兩個去嗎?」曉筠問。
「都可以啊,梁野秋老師應該會揪一些人一起去。」
「他會?」曉筠不可置信。
「你別看他今天這樣,他在我們班的護衛隊可有不少。一直以來在學校也算是作風前衛的老師。我不清楚為什麼他會選擇在導師時間說這些,但在此之前,至少在處理學生人際關係上的作法倒是做得還不錯。」
「那今天是?」
「我不曉得,可能吃錯了什麼藥吧。」
淞元除了點兩杯焦糖拿鐵以外,也點了份小鬆餅。
此時盛裝小鬆餅的盤子也漸漸露出盤底的花紋設計。
「不管怎麼樣,今天還是謝謝妳。」
「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希望能夠幫助到妳。」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會想這麼做,你大可以不必理我。」
「也還好啦,我也沒做什麼。」
「說真的啦。」
「應該說我很能理解妳的感覺。」
「我的感覺。」
「到新環境的感覺吧……對一切都很茫然,畢竟要融入一個新的團體,而這團體裡以前從沒有妳……其實這是很困難的事情啊。我在妳身上感覺得到那一種感覺。」
「所以你也常轉學?」曉筠深怕自己已經擬好的人物設定受到質疑,她順著淞元的話說下去。
「是啊,我爸常常因為工作的關係外調來外調去,一開始我還很想與大家攪和在一塊,不想當局外人,久而久之,不得不成為這樣的人。付出太多心力去維持抓不住的東西。時間一到了,啪的一聲,可能又是一場家庭會議,我老爸會說出一樣台詞,然後我們就得裝備好行李。前幾次我還會掙扎,試圖做出家庭革命,試著改變結果,但最後我已經放棄了,就成了妳現在看到的樣子。」
「我覺得你過得很好啊,至少在同學面前感覺很受歡迎。」
「真正讓我受歡迎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支撐我那些以外的東西,妳懂的。要是我沒有架設紅磚道,要是我沒有提供免費的資源給大家,我也只是這學校的某一個nobody而已。一個成績還不錯的nobody。」
「也還好吧──」這是曉筠第一次瞭解到淞元,她終於體會為何第一眼在家裡看過淞元,會覺得這個孩子的眼神好像與一般的孩子不同,聽他這麼說,感覺一切都完整了。
「說到成績,妳應該知道下個禮拜期中考吧?」淞元不經意地問。
「什麼?」曉筠完全忘記這件事。
「看來有人要臨時抱佛腳了。」
「時間也過得太快了吧。」
「放心啦,只不過是一般期中考。況且我看妳小考好像考得還不錯。」
「只是運氣好而已。」真的是靠老本在唸書,或許是因為考的數學吧,曉筠心想。
「少在那喔,不要到時候我還考輸妳。」
「怎麼可能。」
兩人準備離開星巴克,淞元剛剛來的路上就有提到他要去三樓書店晃晃。
「對了,淞元。」
曉筠突然拉住淞元的手。
「嗯?」
「我有件事情想要麻煩你。」
曉筠覺得這是一個最好的機會,
如果錯過可能很難再復刻這樣的機會詢問他。
凱已經習慣曉筠在晚間時刻待在店內,人去樓空的明信片內只殘留著忙碌留下的味道。距離小桃踏進校園已經過了約一個月了。目前的資訊沒有什麼可以用的,青風與貝淇各自往著不同的方向調查,他剛結束手邊的兩項工作,或許已經有時間可以來執行一些計畫。
凱清楚貝淇對於自己的客戶有著一定程度上的潔癖,因此不可能從貝淇那邊得知紋綾真正的詳細訊息。倒是他清楚有一個地方可以找到這些資料。不過只要過去查看的話,肯定會接到一些關切的電話。
那是一座蓋在地下四樓的儲藏庫,其中一間擺放著所有錄音資料與逐字稿。雖然幾T的雲端硬碟就可以取代這裡,但是數位體系下隱藏著所有可追蹤到的線索,這間倉庫長期被閒置在百貨大樓停車樓層的一側,對於他們來說,只是運用一個早已被放棄的空間而已。
在板夾上的文件簽上姓名與寫上時間,看門人是這樓層的警衛。這樣管理者就會知道誰來調閱過資料。由於資料量多得嚇人,雖有固定人員會進來收整,但是要從龐大的文庫之中找尋到指定的文件,著實浪費許多時間與精力。倉庫的中央擺放著古老的書桌,像是從舊校舍偷來的那一種,木頭表面全是傷痕累累的歲月痕跡,卡式錄音機放在桌上,數量可觀的錄音帶包圍著四周牆壁,活像是另外一種吸音牆。有時凱覺得這些巧思或許只是『連』的癖好。他喜歡那些古老又類比的東西,譬如說穿著英倫風的風衣外套跟戴著貝雷帽,然後用著鋼筆在一手可掌握的小冊子上寫下與人對談的記錄。連對於這種橋段有種不可思議的著迷。
可能也是有一點獨特的古怪與變態,
才能掌控這麼龐大的人流與各司其職的工作吧。
凱費了一番功夫終於找到了紋綾的檔案。實際上這邊並不存留任何個案的詳細資料,只有純粹的對談記錄而已。他拿起第一捲帶子,放入卡式錄音機播放,戴上品質精良的抗噪耳機,抵抗地下室傳來的風槽運轉聲與汽車進出傳來的車聲。
訪問的人是梁野秋。
「妳還適應嗎?」
「適應什麼?」
「這一切啊──」
凱有興趣的是紋綾進入校園前後的那些記錄,於是他便一捲一捲跳著聽。由於太久沒有跳接播放錄音帶的內容,他開始懷念在自己手機上聽Podcast只要在螢幕上點下往後30秒的動作就可以結束這個會合。但現在的他得死命地按著按鍵,才能讓卡帶裡的東西往它要的地方邁進。
最終,他似乎已經抵達了他想要聽的範圍了。
「妳確定嗎?」
「是啊。」
「我不曉得這個決定好不好。」
「這應該不甘你的事。」
「喂,這麼說也太冷酷了吧。」
「總而言之,接下來不需要由你來當我的後勤。」
「什麼?這是什麼意思?」
「我已經跟連談好了。」
「談好什麼?」
「我沒有義務需要跟你分享。」
「你知道這些錄音是必須的,我們必須…」
「我說了,沒有必要──」
接下來就是卡帶終止的運轉聲。凱按下按鍵,深呼一口氣。他往後尋找不同的卡帶,卻發現全部都是梁野秋私自濫竽充數隨意錄音的結果。
難怪梁野秋不想對他有任何坦承,不管從哪一個角度上來看都十足狼狽。在校園呼風喚雨的傢伙,曾經對紋綾有著深刻情誼的傢伙。只能為合作劃下終點,另一個令凱感到詫異的疑問是──
之後接應紋綾的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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