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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得喜氣的周栩婉梳完了髮,拎起裙襬就急忙往齊陸熙那去。
當她一走入院門,便看見還沒換上紅衣的么子站在院裡發呆。
「怎麼還沒更衣呢?」她話一出就見齊陸熙猛地一抖,看來是被周栩婉嚇著了。
「娘。」齊陸熙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趕緊走了過去扶人,兩人就相依走到亭子裡坐下。
「那時候──大哥搬到城外,娘是怎麼想的?」齊陸熙看著風韻猶存的娘,好奇地問。
今日是輪他離開齊府,齊陸熙就突然想知道生養他們的周栩婉都是怎麼看待這種事,雖然大哥和他都離得不遠,但人在不在齊府可差得多了。
更別提他這一出去可不能像大哥有事沒事就回府晃晃,回來得多了可會被人說閒話。
「……大了就出去,哪有怎麼想?」
「而且照你大哥那樣,要等到成親再分出去要到何時?」周栩婉想了想,伸手拍了拍齊陸熙的手逕自發著牢騷。
齊瑀昭明明長得一表人才,雖然脾氣臭了點、性子挑剔了點,其他可都還行啊!
她這做娘的就不懂怎麼沒個姑娘喜歡呢?
不想還好,一想又心裡覺得堵!
「那二哥呢?」齊陸熙看周栩婉皺起眉馬上笑了出來,這都是老生常談了,於是他接著問另個兄長的事。
「謹軒啊……」周栩婉一講到那個在外晃蕩的孩兒,牙是一咬、磨著齒喊人,看來就不怎麼開心。
也是,齊謹軒是自小帶著漂泊的性子,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從小到大周栩婉是沒少對他生氣。
就連當時要出城也只是留了張紙條就走,根本不帶道個別,要不是過陣子就會捎來個信報平安,周栩婉都要覺得這個兒子已經橫死野外。
不過對齊陸熙來說,兩個哥哥總是疼愛自己的,所以他對這事也不好多說,只得傻笑帶過。
「……那我呢?娘?」等到周栩婉消了氣,齊陸熙眼睛一轉靠近她,繞完圈總算是問出最想問的話。
「你呀!」周栩婉哪能不知道齊陸熙在想什麼,佯怒抬起手就捏上他的臉往外拽了拽。
「那時候──你鬧著要出門,你娘我可是氣得半死啊!」她捏了一邊還覺得不夠,另一手也捏上去。
「娘──疼啊──」齊陸熙雙手捧著頰上的掌,噘著嘴討饒。
「要不是你爹,你還以為你出的去麼?」和自家兒子玩夠的周栩婉哼了一聲,最後又掐掐他的鼻尖才甘願撤回手。
齊陸熙聞言嘿嘿兩聲,嘴角勾著諂媚的笑意,把自己的娘親攬進懷裡,頭擱在她的肩上撒嬌。
他當然知道。
當時周栩婉一聽到他要出外,表情是馬上垮下,擰著柳眉怒道不行,說完還和齊陸熙鬧著脾氣,整天沒用正眼瞧過兒子。
是後來齊汶好說歹說才讓周栩婉稍稍看開,允了他出走闖蕩一事。
「女大不中留,男兒當然也是。」
「你能去闖闖那是好事,我們總歸無法護你一輩子。」
周栩婉一邊說一邊看著已經能把自己抱進懷裡的兒子,她拍了拍他的手,表情是欣慰以及開懷。
做娘親的總覺得孩子還小,但其實轉眼就大了,大到足以把她納進懷裡抱,只剩那性子和小時候同般,總愛黏在自己身邊撒嬌。
「可成親就不同樣了。」
「陸熙,發生什麼都還是能回來的。」
她這一前來也沒什麼好說的,雖然外人看來她齊家三子是「嫁」了出去,但齊家上下可沒人這麼想。
「別人不管是別人的事,齊家就是給齊家人撐腰,不准受了委屈還不敢說。」
「就算那是個王爺,你爹和瑀昭總有辦法捉弄他。」
周栩婉拍了拍齊陸熙被自己捏紅的臉,忍住喉間的哽咽才敢接著道:
「……我們齊家不管胳膊怎麼彎,最後還是向著齊家人。」
她是一字一句慢慢地說,把想和齊陸熙說的一股腦兒都吐了出來,說完還深深吸了口氣,掩去語尾的顫抖。
「娘……」齊陸熙沒想到能從周栩婉聽到這番話,瞪大的眼睛是倏地滾紅,嘴巴開開張張沒能說出完整的話,只能眼巴巴喊人。
畢竟是娘還經歷過兩次與孩兒分別的難受,周栩婉很快斂去傷感,反而嘲弄自己兒子愛哭的毛病。
覺得丟人的齊陸熙淚是因此縮了回去,可心底穩了許多,送走周栩婉轉身就進房裡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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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剛在齊陸熙面前能忍住,可一見這場景周栩婉還是沒能擋住心裡的酸澀,捏著絲巾掩住臉,淚眼濛濛看著么子被老大背出廳堂、踏上前廊,等等就是送出齊家大門──
半摀面容的她甚至低咽出聲,站在一旁的齊汶默默送上乾淨的絲帕給自家娘子。
「我們陸熙……」雙眼垂淚的周栩婉接過絲帕,抖著的紅唇才說了一句話就說不下去,嘴一抿又接著哭。
看她這樣的齊汶嘆了口氣,彎著腰把人抱進懷裡安慰。
「今日是大喜之日,怎能哭成這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男人幫著拭去女人滿臉的淚,溫聲哄他此生最愛的女人。
齊瑀昭沉默地走著。
齊陸熙沉麼?
當然沉啊!
只是他真沒想過這輩子得有身為兄長背人出門的時候。
「大哥,我很重吧?早就說過不用背的。」頂著蓋頭的齊陸熙揚手擦去齊瑀昭掛在額邊的汗,靦腆地說。
「不重,怎麼能重。」齊瑀昭又呼出口氣,每一步都在忍受喉間翻湧的澀意。
這樣子好像回到小時候,因為扛不住弟弟閃亮亮的乞求眼神,就算已經快要及冠的他還是耐著性子,背起只到自己腰際的小孩在宅裡跑來跑去、陪著人玩耍。
只不過這次就沒了那時候的單純有趣,他這一背可是要把人送出齊家門外。
「小時候也是這般……」
路就這麼長,齊瑀昭卻覺得像已經走了好久那樣步伐沉頓,偏偏這時又聽齊陸熙這麼說,身體是微微顫動起來。
到底要怎樣才能忍過這陣難熬呢──
齊瑀昭看越來越近的紅轎子,不住一吸一吐想要呼出胸前的濁氣。
「季樂。」他把人送上轎子,可並不急著撤開,盯著人許久的齊瑀昭喊了聲端坐在裡頭的齊陸熙。
「……大、大哥……都在。」
他看著自己乖巧的弟弟,嘴裡的話經過數次吞吐只剩簡單幾字,可那單單幾字就能表示他心裡所有的含意。
齊瑀昭原本想說,如果唐子衿欺負你就回齊家,他們可不屑這個王爺。
不過這話實在太觸今日的霉頭,所以他想了想還是沒能說出,轉個意思告人。
掀起蓋頭看人的齊陸熙一聽眼圈又紅了。
先是周栩婉接著是齊瑀昭,而娘說的話也代表了齊汶的意思──齊陸熙覺得自己能生在這家子真是三生有幸。
所以他眨眨眼睛笑了,也不忘對著疼愛自己的大哥用力地點了點頭。
到了這時齊瑀昭才笑出來,伸手摸了摸齊陸熙的頭又捏了捏他的臉頰,矮身退出轎子,出來以後就看向高高坐在馬上的人。
注意到目光的唐子衿含著笑,朝他點了點頭。
齊瑀昭很難對他有好臉色,但今日不只是唐子衿的大喜之日也是齊陸熙的,他只得木著臉也點了回去,然後就佇在原地看整個隊伍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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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子衿雖是王爺,可他就仗著自己是王爺免去許多事,拜完堂後就讓一風的人送齊陸熙回新房歇息,還再三叮囑別讓他餓著,務必盯著人吃點東西。
當然要沐浴更衣都是可以的,紅蓋頭也只是不想讓外人把齊陸熙這人只與端王妃上想,略去他自身的本事。
而且真要掀,也可以等他回房重蓋再來──
總而言之,唐子衿是沒那麼多忌諱,幸好唐子佩也隨他去,兩人的爹娘也都不在了所以是無人可管。
反正那些儀式都是給男女嫁娶用的,他們可是兩個男子成親,根本不必這麼繁雜,鬧洞房當然也是不准的事。
脫下一身紅衣的齊陸熙坐在新房裡,瞪著眼看桌上的盤盤佳餚,不住懷疑是不是等等還有人會來和他一起用。
「王爺說,您就吃點東西、休個息,等等他就來了。」難得不用穿得一身黑的召南笑笑和自家王妃說話。
鹿鳴也在一旁,他身著相同的寶藍色衣裳,頭髮也是高高紮起,就掛在背後隨著動作晃。
兩人是一起看人,就等著王妃開個金口。
「……一起吃麼?」齊陸熙雖然知道他們,但還不知道該怎麼相處,又正好水楊去倒洗漱的水,他只得靠自己解決眼前的沉默。
「王爺也說,如果您需要也能沐個浴,想做什麼都行。」知道他人緊張的召南又吐了一句便帶著鹿鳴告退,並未回應要不要共食這問。
齊陸熙看著他們走了出去,門都關上了才轉回頭看著眼前發愣
就算已經踏進王府、拜完天地坐在這裡,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成了親。
「您怎麼了?」這時水楊拎著剛剛召南塞給他的一袋飴糖回房,他打開油紙遞到齊陸熙面前。
「無事……」齊陸熙的確是沒什麼胃口,但如果是糖就還行,於是他揀了一顆塞進嘴裡。
他以齒碾著糖又用舌在口中滾著。
無所事事的齊陸熙目光掛在窗外的紅燈籠上,想著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水楊,那個──」
最後,下定決心的他嚥下化若米粒大小的糖,揚聲喊來他的隨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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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子衿帶著酒氣,踩著穩健的步伐走了進來。
繞著桌子轉的齊陸熙動作猛地一停,睜大眼睛看那個難得笑得極其張狂的人。
在剛剛的宴上唐子衿是喝了不少,不過人還是挺清醒的,就是壓不住心裡的開心,笑到嘴角都要裂開。
他又踏了幾步,手一伸把人攬進懷裡,貼在他的耳旁輕聲地喚:
「季樂、季樂、齊季樂──」
一連三聲,聲聲都喊進齊陸熙的心。
齊陸熙從沒看過唐子衿這個模樣,覺著新鮮的人眼也不眨地看他這般神情,然後也跟著舒開雙眉樂。
「終於,終於到了這天。」唐子衿嗅著他身上沐浴過的清香,心裡是脹脹的悅然。
他終於不用再使些手段暗暗顯著自己的存在,這次可是正正當當把這個人綁在身旁。
齊陸熙笑了兩聲,眼臉主動貼在唐子衿的頸邊蹭。
這次在房裡晃著圈的不只一人還多了一個,兩個就擁在一塊轉,表情皆是開心,不住往外漾著甜膩。
直到唐子衿轉得滿足了──或者說他想做點別事了,這才攬著齊陸熙的臀把他抱起,自己坐到椅上然後人擱在腿上。
「我去坐那……」雖然開心是開心,但還是對這般舉止感到不自在的齊陸熙紅著頰,扭著腰想要下地。
「不准。」唐子衿壓著身體在他耳旁吹了一口氣,更攏緊了臂讓人和自己緊緊相依。
這是他頭次聽見唐子衿這般強硬的說話,照理說應該要覺得不怎麼適應,甚至覺得太過,可齊陸熙不知為何反而心跳更快,只能嚙著下唇不發一語。
在兩人轉來轉去的時候齊陸熙還以為這人沒什麼醉,可這下感覺起來──果然是真茫了吧!
「別咬。」唐子衿低下頭親了口他的唇,壓著聲慢慢地說。
在齊陸熙正說服自己時又被這般輕佻,惹得人是吐息漏了幾拍,差點喘不過氣。
他愣愣地鬆齒,微微張著嘴看眼前那張過份好看的臉無法反應。
「我們來喝交杯酒。」唐子衿看他這樣笑得特別開懷,又親了一次才甘願拿起桌案上的一對小酒盅。
滿懷赧然的齊陸熙趕緊撇開視線,跟著看一雙裡頭添滿酒水,斟滿以後盛酒的那手放下酒壺,把其中一只遞到他的眼前再持起彩絲線另頭的小盅。
「會喝麼?」唐子衿手一縮也把杯子送到自己眼前,垂首問發愣的那人。
此話一出,接過酒杯的人是猛地回神,頭一抬看唐子衿。
兩人四目相接許久才見他點了點頭,仰起頭啜去一半酒水;唐子衿見此忍俊不住,趕緊也喝了自己的那杯接著與之交叩。
謹記順序的齊陸熙舉起另一手想接對方的卻被那人躲過──
「來。」他露齒一笑,把自己手裡酒杯壓上齊陸熙的唇瓣,了然其意的人順從地張嘴,任憑他把酒水餵進嘴裡。
等到喝光了,就換齊陸熙做同樣的事情,他小心翼翼以雙手捧盅,緩緩倒進唐子衿張著的口中。
直至喝光了杯裡的東西,齊陸熙才發現兩人相距得太近,唐子衿帶著酒味的吐息不住拂上面頰,引得他也要跟著醉了。
突然想到什麼的齊陸熙渾身一繃,趕緊搶過對方手裡的玉杯,他跳下地蹲在床邊,裝著忙把兩個酒盞一正一反擺進床底。
這可是代表百年好合,所以很重要!
絕對不是他緊張了!
放好的人還磨蹭了陣子才撐著腿起身,踱至另張椅子坐下。
笑笑看他動作的唐子衿屈著臂、拄著臉,等人坐好再開口問:
「好了麼?」
齊陸熙看他一派輕鬆,心底激起不服輸的念頭,哼了聲粗魯地抓了把唐子衿的髮。
是不怎麼疼,可這人就故意痛呼出聲。
「愛裝!」齊陸熙嘴裡是這麼說但還是放輕手裡的動作,他俐落地把兩人的髮絲分成幾股然後結成辮,好了以後便舉起桌上剪子準備落下──
「這一剪,你這輩子可就走不了了。」
突地扼住對方動作的唐子衿握著他的腕不住摩娑,想再次確認這人的心意。
齊陸熙視線一轉瞅向那人,在那總是志得意滿的臉上看見難得的焦灼。
「……我還能去哪?」他一邊說著,一邊覺著不住顫動的心緩緩定了下來。
對啊,他還能去哪呢?
這個人的身邊不就是他一直想待著的地方了麼?
齊陸熙咧嘴一笑,他話說完手指亦動,那把頭髮便掉了下來。
雖是合了兩人的髮成一辮,可這一剪下就混成了同把,承著兩人的情意繫髮成結。
唐子衿的喉頭滾動,抬臂把齊陸熙的手和那縷髮束捧在掌心,臉往前一湊吮住他的嘴。
輕輕柔柔的,一嚐即止。
「……我心悅你。」微睜著眼的齊陸熙睫毛輕顫,語裡帶上哽咽和眼前的人訴情。
「我也心悅你。」唐子衿一手緊緊捏住掌裡所有,另一手則揉著齊陸熙的頸後,他貼上對方的頰邊,兩人在大紅的房裡交頸同心,此生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