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2|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小說]八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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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秦出家後奉師父的指導,頭一次單獨進行為期八天的閉關,地點在一處林裡的洞穴中,凌晨十二時,他在師兄弟們的目視下走入了洞穴裡,而這些師兄弟們在他進去之後離開此處,回到寺院中一如既往地過著修行生活。
秦入山洞後,點燃了前輩們留下的燭火,隨後他開始打坐,調整身體、呼吸及心,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身子越發輕盈,笨重的感覺逐一消失,但他不敢貪戀,只是將注意力放在呼吸上。
奇異地是他聽見有個女人喊著救命,他猶疑著是否去救人,正當他不知所措時,他聽見那人走了進來。
秦終究睜開了眼,那是個臉色蒼白的女人,她的腹部流著血,白色的上衣被沾染著血紅色,而她的牛仔褲被流下的鮮血浸染一片,她口中說著:「救我……」下一刻卻因為體力不支昏倒在地。
秦嚇了一跳,查看那女人的腹部,是一個刀口,他趕緊拿了備置在一旁的袈裟當作止血工具,緊綑在傷口處,隨後探測女人手上的脈博,儘管有些微弱,但還是跳著的,這讓他鬆了口氣。
不知為何,他看著昏睡過去的女人,總覺得她的樣貌很是眼熟,他本想再繼續打座,女人卻在此時醒了過來,四目相對之時,秦心中有些慌亂,似乎內心的種種困惑被一眼看透。
然而女人只是說著她餓了。
秦踏出了洞穴,看見天色微亮,他在林中走著,採摘了些野果子,眼見數量已是不少,便帶了回去,他將野果子以棉布擦拭,遞給了女人。
女人接過果子吃了起來,連吃了三顆後方才停歇,沒一會又面露睏意緩緩睡去。
而秦再次坐下打坐。
當秦出定時,他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睜開眼時,轉頭看見女人脫了上衣自己處置著腹部的傷口,那腹部傷口已略有結痂,女人扯開袈裟一部分,壓在自己傷上,接著以衣服捆不了腹部,身上披著秦的袈裟。
「多謝師父救我一命。」女人說著,原本蒼白如紙的臉色已經好了許多。
秦轉開視線並不言語。
女人眼見秦不回話,也並未在意,輕笑兩聲後,她輕聲說著:「你要聽聽我的故事嗎?你若不答,我便當你同意了。」
秦仍然未動。
女人又笑了笑,開始說著她的過去。
她說她叫如。
幾年前,女人感到生命極為無趣,認為生命不該如此,應有其意義才是……
她四處旅行走著,在第一次的旅行,她帶著簡單的行李,遇見了一個年紀很輕的女人,那女人懷著孕,在一家餐廳工作著,她說她被人拋棄,被拋棄後本不想要孩子了,但是孩子月份已經太大,只能生下,可是她身上沒錢,也沒什麼工作的技能,外面的公司又不願請一個孕婦,只有這家餐廳願意讓她工作,儘管薪資微薄,但也只能如此。
她提到因為養活自己都難,連帶孩子的檢查都做得潦草,一想到孩子出生後的生活,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如當下心念一動,跟年輕的女人說著:「如若養不起,妳到時候把孩子交給我,我幫妳找人收養。」
這話讓年輕的女人心動了。
不知道待了多久,那年輕的女人在一家老舊的婦產科生產,因為難產加上地處偏遠,等到區域大醫院的救護車來時,那年輕的女人已經死亡,而孩子不知所蹤。
如提及,她本在那診所等著年輕的女人生產,但當她看到孩子後,卻聽到護士說年輕的女人已經死亡,於是如看著那剛出生的孩子,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趁著護士不查,將孩子帶走。
不知走了多久,懷裡的孩子氣息仍在,她聽見河水流動的聲音,便走了過去,看著潺潺流動的河流,她將孩子送了進去,她說著:「生是苦。」
秦內心有些觸動,他不知這是什麼感受,在如的敘述中,他似乎也共鳴了,他也認為「生是苦」。
如看他一眼,笑了笑,逕自說著第二個旅行。
那是個春天,應該是生機勃勃、萬物復甦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那年的春天特別冷,如記得她穿著羽絨夾層的外套。
她去了一個鄉下,住在一家民宿中,夜裡聽見隔壁的人家爭吵著,似乎是家裡的老人明天要去住他們家,為了怎麼跟兄弟們分配老人的居住日吵鬧著。
隔日一早,她看見個老人被台黑色的四輪轎車載到隔壁人家前庭,車主下車從後車廂拿出了兩袋行李放在門口,老人被扶下了車,車主隨後開車離開。
那老人衣著有些單薄,等在帶冷意的春風之中。
如看了她一眼,那老人眼看了她一眼,彼此無語。
不知多久後,老人說著:「人老了就該死。」
如偏了頭,她想了想後回應:「這是妳的事。」
老人笑了。
夜裡,如聽到他們吵著,似乎是老人有些東西不能吃,隔壁人家的女主人生氣的怒道:「這不能吃、那不能吃,吃個花生有這麼嚴重嗎?」
又是隔日一早,如去早市買了一袋花生,回來時瞧見那老人,她問她:「吃嗎?」
「吃。」老人肯定地說著。
如的手遲疑了一會,她問著老人:「吃多少?」
「全部。」老人再次肯定地說著。
如將整袋花生給了她,而老人笑著跟她說著:「謝謝。」
如那天正好是退房日,當她去了其他地方在經過此處時,民宿的隔壁人家正辦著喪事,偌大的黑白照片正是那個老人,如看著照片說著:「老是苦。」
秦內心再次觸動,他開始理解這些感受,在如的敘述中,他再次共鳴了,他想著「老是苦」。
如又看秦一眼,抬頭望了望洞穴出口頂,下一刻說起了第三個旅行。
那日,是個美好的春天,也許是因為鄰近夏日,天氣很舒適,柔軟的風拂過臉有些讓人留戀。
她那是特意去爬山的,帶著登山杖,天微亮她就上山了,一開始遇見一些爬山的人,隨個進度不一,她發現只剩下自己一人,走著走著到了一個平台,有一個男人坐在那邊,他的眼窩有些深黑,看見如上去時他有些意外。
兩人隨意說著話。
男人說著他得了癌症末期,身體被病痛折磨,但他想再看一看這山景。
如點了點頭。
男人說著:「好不了了。」
如又點了點頭,她瞧見這平台旁是萬丈深淵,在男人的視線下,她指了深淵處。
男人一愣,但下一刻卻笑得開心,直說著謝謝。
當如下山後,看見有搜救人員上山,周圍的人說著,有人在平台那邊看見個男人跳了下去,如聽見後說著:「病是苦。」
秦內心又一次觸動,他感受到那無盡的高度,在如的敘述中,他再次共鳴了,他思索著「病是苦」。
如再看他一眼,見他仍是動也不動,休息了一會後,又說了第四個旅行。
那是個夏天,她住在一家青年旅館,出入的人很多,她外出時,看見隔壁的療養院叫了救護車,送上了老人,花白的頭髮、粗糙充滿皺褶的肌膚、呼氣比吸氣還多的喘氣聲。
隔日一早,她想去外頭走走時,療養院前的長椅坐著一個老人,她與他說著話,好奇療養院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
老人說著:「大家都不想死。」
這話讓如的心念一動,困惑地反問著:「人不都會死?當我們出生的第一天,不就開始死亡的旅程了嗎?為什麼不想死?」
老人笑著:「因為還沒活夠,而且,更怕不好死。」
如說著:「那麼,自出生開始便應該想著好好去死才對。」
老人又笑了,手顫顫地拿出放棄急救同意書,他讓如牽著他的手寫下自己的名字。
又是一個隔日,如一早便聽到救護車的聲音,這回被抬上去的是那個與她說過話的老人。
老人的懷裡讓那同意書露出一角。
如晚些時候經過療養院時,聽見昨日簽的名字在今天中午前已經離世,她說著:「死是苦。」
秦內心深深被觸動,他看向如,而如笑了,此時的秦明白「死是苦」。
「還聽嗎?你會聽的!」如說著。
在第五個旅行,這是一個中年女人的故事,如遇到她的那天,她正想來場走到哪就住到哪的旅行,她隨意找了一間旅社,有些老舊,大廳有些散客,她單獨坐著,有個中年女人走向了她,跟她說起了她的故事,很平凡、很日常。
她在大學時與學長相戀,畢業後也結婚了,一年後有了第一個孩子,本想再給孩子添個弟弟或妹妹,卻沒想到第二胎她流產了,因為是月份頗大時流產的,讓她心裡很不好受,也因此性情大變,先生受不了的狀況下逐漸的以加班忙碌為由,甚至主動申請駐外國的工作機會,孩子十歲那年他們離婚了,而孩子撫養權歸她。
在孩子十八歲那年出外念書,生活回到了只有她一人。
那種感受很奇妙,空蕩蕩的,所愛所欲的人們紛紛離去,然後她受不了這種感受,在這間便宜老舊的旅社長期租下了個房間,看著人們來來去去的。
如覺得有趣,她問了中年女人一句:「活著為何?」
中年女人想了想,離開了大廳。
沒幾日,如在電視報導中看到那旅社有個長住的女人吃了安眠藥加紅酒自殺,如說著:「愛別離是苦。」
秦內心起了巨大的波瀾,他望著如,眼神露出悲傷,秦深深明白「愛別離是苦」。
如看著他,雙目留下淺淺的淚水,說著第六個旅行。
那是夏末,蟬鳴聲震耳驚人,她遇見個年輕學生,兩人在一家咖啡廳裡相鄰而坐,年輕學生的書包滿是惡作劇的立可白塗液,醜陋的字眼、惡意的圖案。
年輕學生跟她提到他學習很好的,以前也有朋友,可是隨著年級一高,班上同學不同之後,他遇見了霸凌,師長們無法解決,父母忙著工作賺錢,他不懂這些同學為何如此。
「是恐懼?是嫉妒?是厭惡?還是其他?我真的不懂。」年輕學生喃喃說著。
「那你有什麼感受?」如問著他。
年輕學生露出一抹微笑說著:「巴不得他們去死。」
「這些人很難去死。」如淡淡說著。
年輕學生收起微笑,思考了許久,才說著:「那就讓他們生不如死。」
如對此沒再說什麼,碰巧咖啡喝完了,她便離開了。
一兩日後,她看見新聞瘋狂播著年輕學生飽受霸凌,蒐集了所有證據,當中還有學校冷漠的回應及父母的敷衍,她說著:「怨憎會是苦。」
秦內心起了巨大的震動,他看著如的雙眼開始流淚,秦體會到「怨憎會是苦」。
如看著秦,流著淚但笑著,她說起第七個旅行。
她在晚間的公園遇見了一個男人,她喝著啤酒聽著,男人說起他從年輕時就是個勇於追求的人,事業、成就、財富、女人、家庭等等,他付出了好多,工作上他加班,卻仍是個上班族、他給老闆做了好多事,升職卻從來沒他的份,自然地薪水也沒怎麼漲過、好不容易遇見喜歡的女同事,卻只是被當工具人,他以為付出會有回報,卻收到女同事的喜帖、當他放棄了,他想有個家庭,於是選擇相親,但卻被說條件不好……
他想要的,從來沒得到過。
如帶著醉意問他:「那你還想要什麼?」
他說:「我什麼也不想要了。」
隔日在經過公園時,那公園被警察的封鎖線給圍了起來,而她說著:「求不得是苦。」
秦內心再無一絲平靜,他選擇了閉上眼,秦感覺到「求不得是苦」。
如起身走向秦,抱著他說著:「你還記得我的。」隨後吻著他額頭、鼻尖,乃至嘴唇。
這一句話,秦陷入了回憶,數年前他是個作家,他旅行至台灣,朋友臨時有事,找了個會英語的女性朋友招待他,而她的名字正是如。
見面的那日,如穿著白色印有花案的T恤以及帶著碎花的裙子,她不是特別美麗的女人,卻讓他一見有些著迷。
兩人聊了許多,短短的幾天之內,秦覺得自己的內心被許多感受與情緒包圍著。
就這麼樣的,戀情開始了。
台北北部多雨,兩人曾一起撐傘走在街頭,也曾漫無目的地走著,言談中,秦提其他曾出家過,那是他們文化的一部分,那日如說著「八苦」,而他說著「十一苦」。
在離開的那日,他去找如,他買了個戒指,他想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回去他的國家,當他到了兩人約定的地點時,一場車禍聚集了許多人潮,他的心瘋狂亂跳,他撥開人群走了過去,倒在地上的是如,白色的上衣與牛仔褲被鮮血染紅……
再睜開眼,秦發現自己仍在洞穴之中,沒有如,沒有野果子,什麼都沒有,他說著:「五陰熾盛是苦。」
外頭天色明亮,幾個師兄弟等在外頭,見他睜開眼後開心笑著。
秦將自己閉關的所見所聞告訴師父,而師父點頭道:「八苦、十一苦終究同歸,無一非五陰熾盛苦,你本想抗拒,你所見的那女人乃是你在幻覺的化身,每一個死亡代表著你的逃避與推拒,不過你在這八日還是明白了五陰熾盛苦。」
秦離開了與師父的會面後,走在道上,他的心再也不苦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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