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劇評 |《未來媽媽》：溫柔叩問社會對女性價值單調定義的野心之作

師從言情小說的偶像劇，最大功效旨在幫助我們以更快的速度逃離現實。於是乎，劇情設定中的俊男靚女，社會精英，甚至那完全違背科學的種種推動戀情發展的意外托舉、親吻、擁抱，都是讓那些被現實生活重挫的少女情懷得以投射和滿足的重要元素。千禧年台劇的成功就是將這一範式琢磨透澈後，套之以幾乎一切題材。但是，缺少砲彈的糖衣，很快就會讓人厭煩甚至爛牙齒。台劇的蕭條，有一部分原因落在業界多年來以放棄劇本為代價，只顧追求引起觀眾快感的元素上，結果導致角色嚴重臉譜化，台詞亦未跟隨宏觀的社經環境而變，最後對觀眾的吸引力越來越有限。

這幾年，雖有不少優質劇集令台劇重獲關注，稍加研究後，不難發現這些成功的劇作多是以類型劇另闢巧徑。主創團隊自創作原初便有用流行文化來包裝嚴肅議題的決心就算在劇本和剪輯上仍和日韓歐美劇集差距明顯，這些以紮實田調為基底的劇集，雖不是個個如《我們與惡的距離》能引爆社會對死刑和精神病患的討論，多數還是較為出色地引導觀眾在對平時不甚了解的領域產生關注，甚至有所思考。但當一部偶像劇有了寫實的心，甚至直接將鏡頭對準主要受眾者最想逃離的生活困境，則是一場巨大的商業冒險。

對於本就在婚姻圍城和生子育兒裡身心俱疲的女性來說，在想靠看電視劇集消遣娛樂的時候，還被要求在偶像劇過度美化後的「現實」裡重返生活困境，並不是什麼看起來很有慾望的事。若是沒能撫慰她們，就只會讓人在看到有切膚之痛的議題被偶像劇一通離地描繪後，深覺冒犯。從剛剛播出的第一集來看，透過主角不孕科諮詢師的身份，《未來媽媽》算是成功地將充滿同理心的鼓勵傳達給熒幕上不孕的女性，也對多元女性價值的追求賦以肯定的空間。

週五在三立都會台播出的《未來媽媽》以郭書瑤扮演的不孕科諮詢師高家妃的婚戀歷程為主軸，細細講述了她和她身邊的職場女強人郭沁，以及豪門媳婦（張甯飾）在圍城內外徘徊的甘苦，並透過高家妃所面對的個案，道盡女人們在求子道路上各式各樣的不幸。每一個主要角色都代表一類人，和一般的偶像劇不同，這齣戲不是靠演員和角色本身的魅力讓我們深陷於他們的愛恨糾纏間不能自拔，而是意圖讓有著不同背景的觀眾能在這中產女性世像書裡找到自己的影子。

高家妃和上班族男友杜柏謙（禾浩辰飾）感情穩定，就算戀愛多年，男友營造小驚喜的熱情依舊不減，可是當小情趣變成求婚的大驚喜，她卻在被告白的真心承諾感動後，面對單膝跪下的男友，僅能在腦海裡走馬燈地閃過白天面對的一個個夾在社會要求、婆婆冷嘲熱諷間求子不得的“未來媽媽”們。小資族如她，總覺得結婚要做好萬全的準備才可以。但是會不會這世上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完美的行囊，當我們自顧自的打點著背包，覺得自己和對方都不夠給彼此做出承諾的時候，會不會就此錯過了和一個深愛的人在這殘酷又單調的水泥森林裡結伴同行、互相打氣的機會？

剛在大熱的《我的婆婆怎麼那麼可愛》裡演過強勢媳婦的劉品言，這次同樣身懷強大氣場，駕輕就熟地出演了一位很有能力的醫藥代表。把挑戰能看作“有趣”的她，在工作上自信聰明、一往無前，但感情上，她似乎比躊躇是否邁入婚姻的家妃更不確定自己要什麼。搖擺於已婚熟男和年輕的酒吧老闆間，她眼前的選擇看似很多，又好像沒有一個能滿足她的所有期待，又或者能讓她直面自己心底的徬徨。至於第二集才開始自己故事的張寗，平日拍攝硬照時總是眼神堅定，這次時髦洋裝改換貴氣套裝，搭檔男模出身的李至正，變身站在他身後氣質溫柔和順的少奶奶。面對公婆的不認可，和丈夫那看似理解，實則不願忤逆父母的和稀泥之言，她把豪門婚姻裡的不幸歸咎於自己求子不得上，鬱憤地做著一隻被溫水煮的青蛙。

第一集主要以家妃工作的醫院為背景，對不同女性婚戀觀的探討相信會隨著劇情的發展再細緻展開。第二集將直接把鏡頭對準張甯在求子路上心酸，自此，三個角色和「媽媽」這一身份之間的距離，以及她們成為母親的不同道路，想必會平行於家妃所面對的不同個案被逐步拍出，在慢慢讓觀眾在感受到主創對描摹社會現實的用心後，三條故事線的比重將會被調高，隨後逐漸引導觀眾去關注角色本身的身世，和她們一起從生活中發生的大大小小事件中，去探究對「媽媽」這一角色的定義。

開頭在完成主要演員介紹後，熒幕上一字字敲出的「女人的未來，一定要是媽媽嗎？」彰顯了這部戲的野心——挑戰社會對女性不結婚生子就是人生失敗的單調價值觀。而對於成母之路上對女性價值的重新定義，以及懷孕前後女性所經歷的悲慘種種，其實相比溫吞的偶像劇，更適合拍成尖銳的黑色喜劇（成為一個母親實在太難了，真想把那些從第三視角看起來荒謬不已的事拿來笑一笑啊）。

剛剛完結的韓劇《產後調理院》聚焦坐月子的母親怎麼接受做母親的過程，雖然討論度遠不及同期灑狗血的《Penthouse上流戰爭》，但收穫讚譽也不算少。可惜，8集看下來，和《未來媽媽》將女性自我成長的故事建構在偶像劇下一樣，《產後調理院》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沒能跳脫出韓式浪漫喜劇的框架。在東亞，似乎只要是在「合家歡」時段搬上小熒幕的劇情，總是沒辦法銳化內容，穿破長久以來主流社會對「母性」光輝大肆宣傳卻忽視女性自我價值的虛偽假面。更沒辦法調暗燈光，拍出在社會巨大壓力下，女性那探尋自我認知的幽暗之路。這樣對女性身體自主權議題半遮半掩的創作態度，導致在柔光濾鏡下，演員們一個個頂著精心保養過沒有一絲皺紋的臉，容光煥發地哭訴她們在孕期是多麼屈辱，甚至用產前產後完全沒有變化的體型，痛陳自己對新角色的轉換有多麼不適應，實在叫人非常出戲。

在一個仍無法脫離將生子當作婚姻必須，將育兒的絕大部分責任都放在女性身上的東亞社會，似乎就是不能容許一個因育兒而蓬頭垢面的女性形象出現在大眾媒體上。若將視角放眼國際電視劇產業，加拿大的Workin' Moms，澳洲的The Letdown，BBC的Motherland和Channel 4的Catastrophe 都是真實地將育兒時女性孤立無援又懷疑自我的樣子刻畫優秀喜劇。雖然這些迷你劇都是專門撿荒謬的橋段在拍，但笑過後，觀眾會迅速被充斥著故事每個角落裡的無助感給深深包圍。那些敢於在鏡頭前不修邊幅，展露自己皺紋的演員們，像是自揭傷口一樣，將餵奶時的奶頭快被要爛的痛苦、與丈夫行房時的尷尬、社交圈迅速縮小的痛苦全部粗礪地展現出來，逼迫世人直面社會對母親苛刻標準，並反思那只要生下孩子就一定要做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母親這一邏輯有多麼霸道。她們用黑色喜劇谱写成一曲求救的悲歌，但這些堅毅的媽媽們絕不是要乞求社會憐憫，她們使用喜劇切入如此沉重的課題這一決定本身，就是在嘲諷著社會對母親的不合理育兒要求。這一出又一出獲得續訂和口碑的喜劇，都是一篇篇愤怒的宣言，有力告訴全世界，媽媽們多麼需要足夠的產假、丈夫的有效協助、還有幫助重振自信的具體關懷。其實再多的經濟與情緒的支持，也難以彌補完成孕育生命過程對女性身體的創傷。社會一面擔憂少子化問題，一面又任由職場對照顧小孩的媽媽們不斷以降職或轉崗為手段來打壓，不僅如此，這些媽媽們還要不時因無法完成社會對母親的期待就要被貶低人格，甚至被陌生人質疑做媽媽的資格。看到這些生活在幾乎沒有「婚不婚，生不生，孕不孕」困擾的社會裡的女性，仍然無法解決自己的身份危機，育兒難題和職涯困境，不得不讓人發一下感慨，在更需要透過影視來改變社會對女性形象集體認知的華語世界，台灣的電視劇還是拍的太「乖」了。

除了對母親的刻畫仍然難以逃脫浪漫化的玫瑰色眼鏡，這部劇對感情的刻畫也經常落入可以預測劇情走向的俗套裡。舉凡開篇不久就能看到禾浩辰那泛著白亮光澤的腹肌，姐弟戀的火花始於意外車禍，以及第二集將全面展開的豪門催生爭產大戲，都是偶像劇裡屢見不鮮甚至為人詬病的老梗。而不現實的橋段也不少，比如年輕小夫妻可以用改裝的老爺福斯來開餐車生意，和女兒一起住大屋，甚至這位一看就到了上學年紀的“女兒”，還在被父母煩惱明年抽簽進公幼，這些顯而易見的不合理之處不勝枚舉，讓人對主創團隊的“寫實”決心很難不有所懷疑。

瑕不掩瑜，《未來媽媽》裡流暢的剪輯，在刻畫不同女性角色社會背景和心境時精準的區別，還有那別出心裁地將網路群組的探討實化為白衣女人們祝福成員懷孕的小劇場（一直背對人群的挑事女性也許是要等到下集才正式出場的張寗），都是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而郭書瑤在求婚時從興奮、感動到遲疑的表情變化也在特寫鏡頭裡完成的直叫人心碎。這些和從片頭開始就不斷傳達的人文關懷，尤其是點題的那句——「「不孕」兩個字，隱含拒絕，未來媽媽，則充滿希望」，都讓人有感主創團隊的真誠。砸重金堆出的大場面也許在短時間內仍和多數台劇無緣，但創作者整體提高的人文質素，和敢於在娛樂領域寫出挑戰受眾的珍貴勇氣，也許會成為釜底抽薪的新一代台劇人的獨特價值。

《未來媽媽》在第一集軟性呈現出部分深具帶入感的懷孕亂象後，整體劇本是否具備如開頭的借角色之口來叩問社會對女性價值的陳舊標準的力度，是它最後完成編劇所期待的社會價值的成敗關鍵。在嚴肅話題之外，偶像劇的形狀，可能也確實不能一下就改變太多。畢竟對於在社會上苦苦打拼，在家庭裡也時常感覺被忽略的廣大女性觀眾們來說，心靈被撫慰的同時，看著面容姣好的人演出無腦的戀愛，順便給眼睛吃吃冰淇凌，也是療愈很需要的一部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