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怎拉不下臉、把那兩娃兒從馬上趕下來?
我為了一個面子將自己置於死地。
現在隨便一頭狼都能幹掉我。
唐柯德視線恍惚,聲音漸遠漸淡,血腥味與其他所有味道正在消失,傷口不再出血,卻不知是止血還是血已流乾。他該痛到打滾,卻連轉腰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任憑燎原的痛啃咬他每一寸神經。他用全身的專注力握緊左手中的馬刀,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想找龍。
我還想做好多事。
我還不想死。
狼群向前踏出一步,唐柯德知道牠們在試探。有狼隻繞到他的身後,但他無力反應。狼群似乎還有猶豫,但唐柯德的精神已經離身子逐漸遠去。
我不想死。
別說右手,現在連左手也感覺不到。唐柯德想看自己有沒有在握刀,卻才發現自己無法移動垂死的視線。
自己還有視線嗎?又或是已經閉眼了?
不想死。
他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情,是若有似無的號角聲。
這裡是陰間嗎?
唐柯德雙眼睜開,發現自己正躺在一處帳篷裡。自己無力扭轉脖子,只能盯著帳篷頂看、感覺到自己全身被止血用的細布包裹。
一張少女臉龐映入眼簾,表情十分吃驚,伴隨著驚呼聲後退去,眼中所見再度只有一成不變的帳篷頂。
不一會兒,自己感到一陣騷動,似乎是一群人走到他的附近,隨後更多臉孔進入自己的視野裡。
有劉老和劉政,還有那對年輕的蠻族男女,全部人笑中帶淚地看著自己。唐柯德嘗試回報一笑,努力記起那牽動嘴角的感覺,卻毫無把握自己是否真的笑了。
閉上眼、回歸一片黑暗,他平穩地一吸一吐、沉沉睡去。
看來不是陰間。
第二次醒來,唐柯德感覺氣力回復不少,至少他能夠用左手將身子撐起,看見笑瞇瞇的劉老與有些惶恐的劉政坐在自己前面。
「謝唐兄的救父之恩!」劉政雙膝跪地磕頭,「劉某願以死相報!」
「狼民的薩滿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劉老解釋,「一回華夏,我會請最好的大夫治療你,絕不會有後遺症。」
「那你的腳呢?」唐柯德看見劉老包紮的左腿跟他身旁的木拐杖。「還好嗎?」
「你還年輕,但我不行。」劉老搖頭,卻依舊面帶微笑。「不過何仿?你帶我們橫跨千里,救下兩名孩子,還斬殺疤面惡狼、替可汗報殺父之仇,劉家從此與狼民結下深厚友誼,結果已比預料的好上百倍。」
「值得嗎?為了蠻族……狼民的文物?」唐柯德問。
「我的目的當然不止於此。你呢?值得嗎?」劉老反問。
唐柯德怔住朦呆。
帳篷口被一名狼民掀開,他馬上開心地大喊幾句,人潮湧上歡呼,唐柯德這才理解自己成了焦點。那對少男少女正裝打扮地前來,從劉老的隻字片語中,唐柯德知道男方想認他做義兄,女方想相許一生。
這正是我想要的?拚死拚活所掙來的歡呼,只帶三人成功橫穿千里大荒?
我差點為了不相干的人賠上性命!
若能重新選擇,當初會把馬讓給那兩位孩子嗎?
會來大荒嗎?
一陣歡騰後,劉氏父子貌似用「給病人安靜休養」的理由,將眾人推趕出去。
「住上一天,你就會對狼民改觀。」坐回毛毯上的劉老說,「沒有咱們的漢字又如何?他們有自己的文化與傳承,在惡狼遍布的大荒,生活長達數千年。探險家向來貶低他們為蠻族,卻只有你敢帶我們穿過大荒。」
唐柯德順著他的目光留意周遭,發現狼民的氈帳牢靠厚實,毛皮與布料層層相繫,遼闊平原上照理說會不時刮大風,唐柯德卻絲毫不見帳篷有任何晃動。帳篷布上有許多人與動物的縫製圖案,寥寥數筆線條便栩栩如生,述說著他們在大荒上的狩獵與傳說。帳內的裝飾同樣豪邁卻不失心細,像是唐柯德便躺在一張完整的大熊皮上,咫尺之內除了狼首、鹿角等戰利品,還有服飾、木造檯座、鍋碗水壺、各式兵器……
「你可知咱們常吃的芝麻餅是學他們的?」
見唐柯德不置可否的樣子,劉老淡淡一笑,再次掀開簾子。除了藍天綠地以外,在唐柯德眼前的一頂頂整齊搭建的帳篷,孔武有力的人們行走其間,馬匹與貨物川流不息,喧嘩與吆喝夾雜,唐柯德仿佛身在鬧市之中,偏偏紛亂中卻自帶一種和諧,唐柯德能理解這就是他們習以為常的生活。
「這……」唐柯德一時語塞,呆滯半晌才擠出話來,「帳篷的隔音效果真好。」
「哈哈!」劉老大笑,將手中一袋牛皮囊遞給唐柯德。唐柯德還沒就口,一股濃烈的酒味就從皮囊裏竄出。
人上年紀後都只帶酒嗎?
「我一直以為人類的文明必須仰賴漢字。」唐柯德喃喃,喉間的燒爽久久不去。「也以為惡劣的環境孕育不出文明,只會養出凶狠的野蠻人。」
「從來沒有人天生就注定是甚麼樣子,人的價值取決於他的作為。」劉老說,「即使沒有字,人還是能有所作為。」
是啊!
晚間的宴會上,唐柯德以傷殘之軀拜見狼民的首領可汗。他接受可汗的致意,眾人的擁戴,年輕女子的芳心。他在今日成了人群慶祝的中心,一首首詩歌讚揚他的果敢與勇氣。
語言不是隔閡,唐柯德開懷大笑,擁抱親吻未來的妻子,與每位狼民的勇士對酒高歌。然而,他心不在焉,有個念頭揮之不去。
我要找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