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原來蔚暮雪打算以邊疆復命之名向謝常要些旅費,順便找個新地方逛逛,還在思量如何求見這位貴人,怎知第二日一早他便差人送了些錢財來,這下錢的問題解決了,她就沒什麼問題了。
當下允之按她吩咐已出了門去問邊邑的事,有沒有都無關緊要了,蔚暮雪特別舒心,便自己出門逛逛,逛到市集內,倒注意起一件來季夏後不曾上心的事,即是,這城裡似乎很時興某尊青石像。
無論是客舍或酒肆裡她都曾見到過,如今來了街上,店舖子裡家家都有一尊,也有許多販子賣,石像刻著的是名女子的樣貌,但大多粗雕胡刻,也看不出什麼特別,左手持劍,右手持榖。她一好奇,便詢問於店家。
店家和她說,這是商陽開國王后伍氏,功高受封為民母,一手持劍是當初助先帝大統的意思,而一手持榖則曉民生之主掌,如今的宥國土地在未建國之時尚屬太淵,因當年伍后教導求生之法,方得以拓墾,商陽後,伍氏封於季夏,是以此地居民特別信奉,此後封在此地的皇親國戚皆稱伍后後人,以求庇佑。
伍后,伍后,這名字倒讓她想起四姊抄的那段開荒野史。
寒辰遺地,神兵降世,其不老不死,不生不滅,卻道不承寒辰,自名伍氏。
她於是問,說古有遺地寒辰,神兵不死,名伍氏,這位先后便是這個伍氏嗎?
店家奇道,季夏人從未有如此傳說,且不老不死顯然不通,因今日季夏城外幾哩有個伍人邑,就修著伍后后陵,說罷,還問她此說從何而來。
蔚暮雪有些懊惱,不老不死的事情這世上是自然沒有的,隨意敷衍後便離開,心中還怪道,民間都沒有傳的事,四姊那書從何處得來,由何人所寫,又有什麼值得抄的?
雖如此,她心裡還是動了念頭,要去那伍人邑看看。
謝家的路好找,隨意問了問,竟人人都知道,可見家大業大,滿城盛名。立在謝家朱門雕樑前,冬日裡寒風滿街子灌,蔚暮雪心道,原以為謝家是大官,家宅定要富麗堂皇,看門面和她苑城家裡倒差不多。
扣了門,小廝迎來。她簡明說了自己是某舍邸夏姓,受恩特來親謝,那小廝想不是什麼貴人大事,遂隨意回了話想打發她走,她自不知小廝心思,卻靈機一動,報了今早來舍邸送錢那位的姓名,請他通傳,想稍後待他再來時詳談。本來打算就走了,誰知那小廝聽說這位人物曾受命親自上門,立刻失色,絲毫不敢怠慢蔚暮雪,將她請到了偏堂。
半盞茶的時間,今早送錢那人出來了,恭恭敬敬喚了聲夏娘子。她先假意問了「姊夫」下落,再故作煩惱,說赴邊邑有期,如今傳簡和錢財一同丟了,去不了伍人邑,要請謝爺幫忙,那人應了,說一定請示,才好生送蔚暮雪回去。
蔚暮雪不知道,這個忙,謝常即使是受了吩咐要「好生伺候」,也不能幫的。
回去後問允之昨夜交代之事,允之也說沒問到什麼結果。蔚暮雪心裡知道允之的心思是不願意她離開都城,反正此事關節還在於謝常得幫她弄到傳簡,她便沒說什麼,這一等,就是好些天,期間她上街倒是打聽到城外有座民母廟,位於兩地之間,得以俯瞰伍人邑,這陵邑沒有傳簡進不去,民母廟卻可以從季夏出了城後延坡而上,眼見謝常那沒什麼回音,加之兄長再過兩天就要回來了,心一橫,覺得雇輛車半日上便到得了民母廟,不如一試。
這日蔚暮雪照舊懶睡到日上三竿,才雇了一輛車,不帶允之,過午才收拾好出城,去路不遠,沒想到最後一段坡路車上不去,得步行,那車伕特別吩咐,由於時辰已晚,要她去去就回,山中林密,光暗得早,怕來路難尋。蔚暮雪尋路走去,路上尚有些許回程的信徒,並非毫無人煙,就不怎麼擔心。
行至極處,她腳程本來慢,已經不見參拜的人了,這民母廟雖稱廟,卻只是一座白石小亭,她隻身走入,但見亭中赫然豎立一座玉像,與人等身,雕得是一名白衣褊褼的女子山巔撫琴,不似市中那些青石小像,這玉像雕工細緻,栩栩如生,像前未燒有香,只置鮮花素果,玉身光滑。
蔚暮雪的身高正好和玉像對到眼,便端詳起像上容顏,那眉眼神情不知怎地十分熟悉,卻說不上像誰,望著好一會,才想起此行是為了看伍人邑。
這石亭所在之處林木甚密,雖是深冬枯樹,仍是視野不佳,而來時路甚清明,卻不見足跡往他處去。那城中人所說能俯視伍人邑的地點,不知何處。蔚暮雪打算離開主道往深處找找,不走遠,若真尋不著,即刻下山。只是她是個挺典型的女人,沒有方向感那種,林中稍微繞下,打算回頭時,來時的路已不能分辨,此時林中漸暗,她越走越急。
正自懊悔中,忽然蒼穹一陣響雷,落起了雨,雨織成幕,降臨的夜色和四周的樹影紡進了濛濛水色之中,景色除了模糊只有模糊。幾日前她運氣好,盤纏用盡都輕易有人出面幫忙,可時來運轉,這次,在這一片茫茫大雨中,只有人掠影似地飛奔著,各個黑影離弦的箭一般,腳下踩起的水霧映上腰際配劍的光澤,濺揚開來。
蔚暮雪止住了步,此情此景她的歪腦筋也轉不上來,四周青光陣陣,肅殺陰冷。
這時空中響起悶雷,雨寒如雪,她不明白,這樣寒冷的夜裡,怎會下起一場夏季似的雨,忽然就嘩啦而下。悶雷轉急,雲邊爬起滾滾雷龍,身上的斗篷滲進了水,她倒不覺得特別冷,自她出生以來她一直都覺得冷,只是誰在這座林裡?來人是否看見自己了?該不該呼救?
還沒等自己下決定,她的雙腿已經跟著黑影奔去,可黑影的速度比她快上許多,沒多久已經不見蹤跡,但她還是朝著同個方向前行,不出幾尺,林相退去,眼前偌然一片平地,猛然空中砸下一道閃電,光中她見到一人,倚樹盤腿而坐,面對著她。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一雙眼。
清冽而淡漠,彷彿能折射出世間所有的光輝,卻又能吸走天下所有的色彩。
什麼樣的人才能擁有這樣的眼眸?
瞬間天地彷彿沉默。
那雙眼睛靜靜地睜著,既不像看著她,更不像看著任何一個地方,驀地眸光流轉,目光自不知何處收回,聚焦於她,一時間四目交接,卻在剎那間寂滅,彷彿深夜枯藤,爬進了他的雙眼。
驀地雨裡寒光四起,林中躍出數名人影,看不清形容,喝道:「吾等奉王命,捉拿賊人,速速伏法!」蔚暮雪恍如未聞,怔怔望著那雙眼,那眼裡彷彿冰野千里,彷彿雪山綿延,卻是那人起身朝她而來,拔出背後的劍,抬手一擲。
重劍迎面而來,卻擦過她臉邊沒入身後的黑衣人。那男子大手一攬,便將她納入懷中,同手臂粗的劍只消單手一拔,輕而易舉如匣中取書。他轉身橫掃,餘下幾名黑衣人往後退了兩步,迅速整隊要將他包圍,他渾身一緊,望著懷中滿臉驚愕的蔚暮雪,她也不知怎麼搞得,還沒搞清楚局勢,卻道:「跑!」
男子將她往肩上一背,筆直衝出,然而黑衣人的劍網將他纏住,他右手揮劍破網,轉身過招,蔚暮雪便見他右肩上遭後方深深一砍,她嚇得閉上了眼,耳邊劍聲錚錚,頭暈目眩,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麼,過得一陣,方覺男子背著她跑出尺許,似乎那些黑衣人已經追不上了。
雨勢轉小,兩人又跑了半晌,才終於停下。烏雲未散,夜濃如墨,蔚暮雪什麼都看不見,只聽得那男子在擺弄什麼,聽起來有石頭的動靜,然後又被一把抱起,猛然往下滑。
被男子拽在懷裡,她驚魂未定,只覺這人身體冰冷,一會兩人終於落到石地上,才反應過來,她怎麼莫名其妙被擄來了?他被追殺她湊什麼熱鬧?她連人家是善是惡都不知道。
在她思考的當兒,男子已逕自起身點燃燭火。
就著燭光,蔚暮雪終於看清男子濕漉漉的臉龐,堅毅如削,髮如纏龍,清冽的雙眸閃著幽暗藍光,霎時間她又什麼都忘了,只想起方才他右肩上被砍的那一道傷口,急忙地起身去查看,卻發現他身上儘管衣衫襤褸,滿身濕透,卻未有傷痕,她不死心地來回看了好幾遍,可眼前的人滴血未流,宛如完玉,只是周身紋著前所未見的奇異圖騰。
她退開幾步,仰首望他,終於問道:「你是誰?」
那男子回望她,面無表情,不見波瀾,卻始終沒有回應。
「那些人為什麼追你?」她又問,而他只是望著她。
「這是哪裡?」她左右顧盼,發現兩人在一座石室裡,燭光微弱,卻看得見石材潤白如玉,底下透著灰色紋路,牆上聯璧的畫,燭光未及之處幽暗不可測。
然而男子還是沒有回話,石室建得並不高,她還能勉強站直,身形高大的他卻曲背而立,兩人默對片刻,她估計著再問也只是枉然,只好托起燭燈,往牆上壁畫照去。那壁畫上畫的得是一名女子教授人們野地裡生活的景象,取雪煮水,採集狩獵,畫裡還有熊,有狼,有與熊等大,頭上長著大角的四足野獸,最後是人們跪拜她的畫面,她迅速想起在城中聽說的伍后傳說。行至畫末,眼前也出現了一條通道,她轉身望去,那男子原來一直跟在她身邊,此時逕自往通道走去,她遲疑片刻,也跟了上去。
男子領路在前,似乎已對此地十分熟稔,黑暗中仍能自在前行,她手裡拿著燭燈,映著他亂髮披散而曲背的身影,野獸似的,不禁惶惶然,那燭燈已燃了大半,也不曉得能再支撐多久,心裡七上八下的,巴不得一切只是場夢,還能回客舍點上一桌的酒。
這一路上他倆人走過大大小小的石室,有些是以廳堂格局為建,有些宛如廂房,卻什麼飾物都沒擺,走了半晌有餘,忽然眼前男子走入一室,室高數十尺,可以站直身體了。只見他往室中央走去,赫然一口石棺,蔚暮雪驀然止步驚呼出聲。
這……!
男子站定在石棺邊,伸手一推。
「喂!別別別、你別——」
來不及阻止,輕輕鬆鬆偌大的棺柩連槨帶棺就給推開,蔚暮雪此時已經不得不驚慌了,她會看到什麼,會發生什麼?該不該逃?
死屍?殭屍?長眠受擾而憤怒的亡靈?蔚暮雪雙手連帶全身都抖了起來,動彈不得,順著男子的眼神看去,卻沒想到,那棺裡竟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此時男子淡漠的雙眼轉向她。
蔚暮雪嚇得手裏燭燈一墜,僅有的微光瞬間熄滅,整座石室陷入死寂。
為什麼那裡有口棺?
四周安靜得連衣裳上水滴落地都鏗鏘有聲。
那棺是誰的?
為什麼是空的?
莫非那棺本來就沒有主人?
沒有主人,那難道、難道——是給我準備的?
電光石火間所有念頭閃過,這裡是個墓室,他把她帶到這來,方才林子裡那群人要他速速伏法,說是……捉拿賊人!
於是她放聲大叫。
顧不得四周漆黑一片,蔚暮雪轉身就跑,但沒過多久便立刻惡狠狠地撞上石壁,天地瞬間暈眩,她倒地不起。一雙冰冷結實的手很快將她拖起,她觸電似地立刻使力又踢又打又叫,殊不知她的身體早已因撞擊而軟弱無力,絲毫不能抵抗來人半分,她此生未曾感到如此力不從心,幾乎絕望透頂。
是不是要被殺了?是不是太遲了?若是死在這裡誰都找不到我的啊——
她哭喊了起來,不能自己地哭喊了起來,全家人的名字都喊了個遍,什麼救我、不要、饒命啊等等,毫無章法地亂喊,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嗓子都啞了,才隱約意識到除了一雙手穩穩地拖著她,什麼事也沒發生。
又緩過來些後,她發現自己給人抱著,嘴裡嘗到血腥,額前血落如淚,滿手的石屑斷髮。抱著她的人好像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似的,不曉得挨了多久亂抓亂打,只是死死地把她抱著,她漸漸地靜了下來。
漆黑中時光流逝得特別慢,那人很有耐心地等了很久,直到她呼吸轉而平穩後才把她抱起,走了一陣,然後蹲下,嗑嚓兩聲點起燭火,捧著她的臉看著她。
燭火甫燃起之時,她還是嚇得倒抽一口氣。
那清冽而淡漠的眼,彷彿流光寂滅,深夜枯籐的眼。
他緩緩伸手捧著她的臉,搖了搖頭。
她愣愣地望著他,不曉得什麼意思,望著那雙眼,總是當下不管有什麼都先放下。
然後他又搖了搖頭。
……這雙手好冰冷啊,和他眼底的風霜,和他的身體一樣冷。她怔怔地出神。
她很少覺得特別冷,因為她打從出生以來一直都很冷,以往若是有人碰到她,她都覺得對方十分暖和,因為她總是四肢冰冷的那個。
可是這個人的手特別的冷,似乎冷過他身上所帶的冬寒,冷過他手上殘留的雨水。
又過了不曉得多久才從思緒裡回神,她開口,卻帶著哭音,聲音嘶啞:「你說話……你給我好好說話,告訴我你為什麼帶我來這,這是怎麼回事?你又……為什麼要開那口棺?」
他搖了搖頭。
「……你是不是不會說話?」
他又搖了搖頭。
「那你能說話?」
他還是搖了搖頭。
蔚暮雪默然,無力已不足形容她此刻心情,這人估計連聽話都聽不懂,而男子只是穩穩地望著她,那眼裡彷彿冰野千里,彷彿雪山綿延,望得她入迷,才想起方才林子裡他也一把將她護入懷中,一路逃開那批劍客。
這一切,究竟孰是孰非……她感到一股倦意上腦,意識逐漸模糊……
寒風霍霍,素淨的臉龐羽睫輕顫,俄頃,睜開了眼。
蔚暮雪只覺全身虛弱無比,腦中劇痛,飢腸轆轆,一時忘記自己身在何方。醒過神來,方知自己給男子抱著,天泛微光,身下是青草一片,依舊不知何處。
男子見她醒了,抬眼遠望,她循著他的目光望去,遠處聚落,陵墓數頃,此處延坡而下,便是民母廟石亭,經過昨夜折騰,如今歸路儼然,她心裡那感動感謝自是難以言表,覺得上蒼厚道,自己福澤不薄,立刻起身想走。
起身得猛,踉蹌幾下,讓男子給扶穩了,這才想起,那這人呢?
雖說前夜太過蹊蹺,但她如今又餓又累,也不想再琢磨,只是……這會她若自己走了,他日要再找到這個人,恐怕再無可能。
他是誰?從哪裡來?為什麼在這裡?再說……昨夜林裡有人追殺,他雖與我一同逃出生天,卻恐怕沒這麼輕易了事,若就此撒手將他留在林中,無異是縱羊歸虎口……
其實他身手自是自保無虞,與她相遇前亦本是孤身在這林中,蔚暮雪擔心得毫無理由,但這份莫名其妙且無甚用處的心意卻莫名盤據心中。
反正請他吃頓飯無傷大雅——她最後如此想道,且十分滿意這個結論,便伸手拉他同行。
孰料他卻站定原地,並不與她同去,她不死心又拉了幾下,依然如此,才了悟原來他這是不願意,也許他在此地有事未竟,也許別的。
風起,吹得她身上斗篷獵獵作響,撩起她從前夜淋濕後早乾了的長髮,前額幾綹與眼睫上仍星點著白霜,轉瞬間就化了,他原本默默地看著她,那一瞬間,眼中忽然波光微動。
世上緣分之事,不得勉強,於是蔚暮雪放下手,最後望向他的臉,他那莫名勾她心魂的雙眼,緩而慎重地行了別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