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倫有一臉好鬍子,只要他願意好好照顧。六十年代末他返樸歸真的鄉村音樂時期留過一陣兩鬢連到下巴的鬍髭,看上去很精緻。《John Wesley Harding》(1967)封面那幀黑白照鬍子已經留上了但還不太到位,到《Nashville Skyline》(1969)和《New Morning》(1970)封面那樣纔是真的好鬍子。他上Johnny Cash Show兩人合唱Girl From The North Country,一臉好鬍子,一身西裝,配上他那兩年變得柔潤的聲嗓,確有讓時代為之一新的氣象。七十年代,他的造型又和音樂一起「野」回來──七十年代的迪倫對鬍子好像很無所謂,時常讓它介乎刮與未刮之間,和暴生的亂髮連成一氣,看上去有股自厭頹廢的緊張感。
後來,迪倫就很少公開講話了,歌唱才是他習慣面對世界的方式。誰都沒想到,他會在2006年以六十五歲之齡,變成每週電台節目的主持人,他在任何一輯節目講的話,都超過他一整年在舞台上發言的總和。每輯節目都以一則主題貫串,光看題目就夠精采:「汽車」、「睡覺」、「感恩節剩菜」、「鎖和鑰匙」、「十一以上的數字」......從極偏僻的古老鄉謠到嘻哈和重搖滾,品味包羅萬象。老頭子的聲音極富磁性,詼諧自在,經常穿插一些虛構的聽眾叩應和聽眾來信,或者講講老爺爺時代的冷笑話。迪倫在巡演路上抽空錄音,持續做了整整三年一百輯節目,播歌一千多首。最後一輯節目的主題是「再見」,結束曲來自他的啟蒙恩師,伍迪葛瑟瑞(Woody Guthrie)的Dusty Old Dust (So Long, It's Been Good To Know You)。
「今天我差點到不了這兒,車子爆胎,被叉路給叉破了(there was a fork in the road)......」
從口琴到電風琴
私心最愛的迪倫口琴段子有二:來自唱片的Queen Jane Approximately(《Highway 61 Revisited》,1965)和現場版的It's All Over Now, Baby Blue(1966年5月27日,倫敦亞伯廳實況)。
Queen Jane Approximately在那張曠世專輯之中算是比較被冷落的歌,然而暗藏致命的魅力。它從素描式的淡墨啟始,一路蔓生,愈唱愈開,終於化為妖氣四溢的燦爛毒花。末段的口琴獨奏,危險的香氣充盈天地,足以將你溺斃。
It's All Over Now, Baby Blue始終是我最珍惜的迪倫歌曲。1966年巡演的每一個現場版本,口琴都有不一樣的吹法,時而悽厲顛狂,時而溫柔婉轉。5月27日亞伯廳演出錄音到現在都沒有正式發行,只有蟲膠唱片(acetate)轉錄的地下錄音留存,滿是必必剝剝的「炒豆」聲。較諸1997年正式出土的《The Bootleg Series Vol. 4》5月17日曼徹斯特實況版(個人覺得這個版本最能體現1966年巡演自毀式的迷幻出神狀態),27日的錄音作為不朽的1966年歐洲巡迴最終場,濃烈如夢,蒼涼壯烈,直入無人之境,確實把我們帶到了一整個時代的終點。
迪倫的電風琴確實線條單純,樸實無華,然而大匠不工,個性反而明顯。既然團裡兩把吉他都是爐火純青的好手,他自己彈不彈,倒真的無關宏旨。反倒是電風琴,圓滿了樂隊的音場。我想,就算是他的老朋友艾爾庫帕(Al Kooper)──那位當年在Like A Rolling Stone和Positively Fourth Street彈電風琴而成為一代宗師的鍵盤手,聽了現在的版本,也會以迪倫為榮的。
舊歌,新歌
一首歌,能包進一整個時代,一整個世界麼?你聽A Hard Rain's A-Gonna Fall(1963),Desolation Row(1965),Idiot Wind(1975),Blind Willie McTell(1983),Workingman's Blues #2(2007),那些句子,京士堡形容的好:「一串串的耀眼意象(A chain of flashing images)」。它們和時代一樣巨大,和世界一樣難解。這麼多年了,我們仍然不敢說誰真聽懂了他的歌。就像這時代,這世界,我們始終望不穿,搞不懂。有的句子,乍看乍讀也就那麼回事,聽來卻像布魯斯史賓思汀(Bruce Springsteen)說的「猛然踢開你腦袋裡那扇門」,那是歌的力量: 每個人都在做愛
或者期待一場雨 ──Desolation Row 你永遠不會懂我受的傷,和我掙脫的痛苦
而我也永遠不會懂你,
你的聖潔,和你所謂的愛,
而這真真讓我遺憾 ──Idiot Wind
我去過糖鎮,我抖落一身的糖
我得趕去天堂,趁大門還沒關上 ──Trying To Get To Heav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