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雪鼓催邊騎,百里烽煙地。
千軍強度境門關,莫問古來征戰幾人還。
金戈鐵馬黃昏冢,斷夢歸雲隴。
長堤風盡蛩聲淒,又是梨花落盡月猶西。
吳丹見來人身材頎長,三十多歲玉面書生模樣,衣著樸素,只一襲黑色夾袍外罩皮褂,眉宇之間頗見秀逸,登時想起曾在乾清宮伺候筆墨詔書的楊艷。他雖不清楚底裡,多少知道成德和楊艷交情非比尋常,現下見他驚得連扳指都掉了,連忙下炕去撿,又向那人拱手問道:「請教閣下高姓大名?又是怎生在潼關結識靖少?」
那人便是顧貞觀,看他二人見了自己俱都吃驚,一如張英奇當時反應,心中奇怪,卻不好冒昧相詢,只將與張英奇在潼關一面之緣說了,末了拱手道:「實則我並無口信,還請公子見諒。」
吳丹見顧貞觀向他拱手,便伸手在成德肩上一拍,說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人,這位才是正主。」
顧貞觀忙向成德拱手道:「原來閣下就是成容若,久仰大名。」
成德這才回神,目不轉睛望著顧貞觀,說道:「久仰梁汾兄大名,今日得見,才知梁汾兄如此人才,彷彿天上謫仙人,宛然李青蓮風度。」
顧貞觀拱手笑道:「靖少當時似乎說過類似的話,可這話過譽了,我萬不敢當。」
成德請顧貞觀上炕同坐,又介紹吳丹道:「吳丹與靖少同為御前一等侍衛,才從陝西辦完差事回京,今日我替他接風,一會兒酒菜上來,也給梁汾兄洗塵。」
顧貞觀連連稱謝,見吳丹眉眼冷峻,氣宇軒昂,又是御前一等侍衛,有這機會結交,也不想放過,便拱手問道:「我不好直呼兄台名諱,不知有字沒有?」
吳丹一怔,答道:「沒有,叫我吳丹就完了。」
顧貞觀笑道:「我可不敢失禮,不如兄台起個字,如何?」
吳丹又是一怔,說道:「平白無故的,我往那兒起字?」
成德正想說話,顧貞觀卻笑道:「若兄台不嫌棄,我獻個主意,叫做青嵐如何?」
吳丹一頭霧水,問道:「此話怎講?」
顧貞觀笑道:「兄台大名,吳越丹青,既然名裡有丹,字中可不該有青麼?有丹有青,這才全了。」
吳丹思念宋采青,樂於聽這有丹有青的話,連忙拱手道謝,又對成德笑道:「八旗親貴少有起字號的,獨你家父子特別,如今我也有字,你別再吳丹吳丹的叫了。」
成德原本看顧貞觀談笑風生看呆了,忽聽吳丹回頭獻寶,不禁好笑,拿手在他肩上一敲,笑道:「我就叫你吳丹,你把我怎麼著?」
吳丹拍開他手,笑道:「在哥哥跟前沒大沒小,快叫我青嵐。」
成德笑道:「我偏嘔你,就是不叫。」
兩人嘻笑之間,幾個家人擺上一席豐盛酒菜,成德便親自給吳丹和顧貞觀斟酒,三人正飲酒敘話,忽聽外頭宜晴報說曹寅來了,顧貞觀回頭一看,一個十七八歲劍眉星目少年人,腳踏玄色高靴跨進暖閣,羊皮披風敞著一半,露出裡頭朝服黃馬褂,腰間佩著金鞘紅刀繐長刀,與成德吳丹同為御前侍衛裝扮,連忙起身拱手見禮,吳丹便打趣道:「你別看子清這模樣,他十六歲便授了御前侍衛,且他額涅可是皇上的乳母,他自幼在皇上跟前,與容若一道侍讀,要論御前恩寵,沒人敵得過他哥倆,連靖少都得靠後站站。這不,皇上前腳才放了容若的假,後腳便把子清也送來。」
曹寅一眼見到顧貞觀,已是心中有數,聽吳丹調侃自己,禁不住埋怨兩句,回頭又問顧貞觀履歷,顧貞觀便嘆道:「在你們少年俊彥面前,我當真惶愧無地。我是康熙五年舉人,此後也沒別的了,康熙十年又以辦事中書罷官,日後怕也無所作為。」
成德詫異道:「以梁汾兄文名,何不再考?明年又開春闈,我也要補殿試,梁汾兄不如也去應會試罷。」
顧貞觀卻搖頭道:「我不過藉著詩詞積攢文名,應制策論卻非我所長,再者會試入闈三日,黑天胡地的考,也令人揪心。」
成德聽得含糊,便問道:「應試三日著實費神,卻也是取功名之必然,想來梁汾兄不會不明此理,不知是否別有所指?」
顧貞觀嘆道:「我有一至交好友,曾在科舉場中受過莫大驚嚇,至今蒙受其害,故而我一入科場便渾身不自在。」
另三人都聽得好奇,一邊勸進酒菜,一邊追問底裡,顧貞觀便問道:「可聽說順治十四年丁酉科場案?」
成德點頭道:「知道,當年順天、江南、河南鄉試都傳舞弊,先帝龍顏震怒,一下整治了很多人。」
顧貞觀倒酒連飲兩杯,嘆道:「容若說得含蓄了,豈是『整治』二字了得?」
曹寅問道:「方才梁汾兄說摯友在場中受了驚嚇,可是那一年江南鄉試?」
顧貞觀點頭道:「我那朋友便是吳兆騫、吳漢槎。他已經中舉,只因主考舞弊,鬧到御前,先帝爺命隔年在瀛台複試,竟然每一間房、每一貢士,都一左一右有兩名佩刀護軍監視,試問三位兄弟,誰能見了刀光而不悚懼,還安心應試?」
成德三人都是御前侍衛,尤其成德吳丹出身滿八旗,自幼刀箭騎射,當了侍衛還奉特旨佩刀護駕,都不知刀有何可怕,此刻聽顧貞觀一說,自是面面相覷,只曹寅乖覺,打圓場道:「一般文人沒見過這等陣仗,害怕是自然的了,只不知吳漢槎當時還能應試否?」
顧貞觀搖頭道:「漢槎自幼便有文名,豈能甘心受辱?他索性擲筆罷考,誰想到這便讓他遭了罪,革去功名,流放寧古塔了。」
曹寅聽他言下之意,竟是順治皇帝聖斷不當,便皺眉道:「不是小弟敢於指謫前輩,可吳漢槎既要應考,又心高氣傲,豈非表裡不一?當真視富貴如浮雲,大可不進科場,三山五湖好作閒雲野鶴,既入科場卻又拿翹,又置先帝於何處?」
成德看顧貞觀臉色驟變,想他大約從沒聽人這般指責吳兆騫,不知天子近臣思路不與人同,便換他打圓場道:「子清內府出身,奉天子家事,梁汾兄與漢槎兄江南才子,白衣卿相,自然又是一番心緒。」
曹寅明知成德想圓場面,卻恐怕顧貞觀還要不三不四說話,便問吳丹道:「吳丹,你說呢?雖說吳漢槎流放寧古塔,聖斷似乎處置重了些,可他在闈場內意氣罷筆,也不很可取罷?」
吳丹見應與不應都不方便,索性裝作不懂,岔開話題道:「你別吳丹吳丹的叫,梁汾兄已經給我起了字,叫做青嵐,你叫我青嵐罷。」
曹寅噗哧一笑,身手便往他身上撓,說滿語道:「我不說漢語行罷?既說滿語,我還叫你吳丹!吳丹吳丹吳丹!」
吳丹見曹寅胡鬧,不由好笑,肩上一用力,將曹寅撞倒在炕上,倒過頭來撓他,口中道:「我看你再叫幾聲?」
成德原有些尷尬,見吳丹和曹寅打鬧,登時被逗得一笑,便對顧貞觀拱手道:「梁汾兄,真對不住,我這兩個兄弟愛打鬧,咱不理會,飲酒吃菜罷。」
曹寅與吳丹玩鬧,忽聽成德說不理會,連忙將吳丹一推,伸手去撓成德。成德冷不防他來這一手,登時便將手中一杯燒酒灑得滿朝褂都是,便在他背心不輕不重拍了兩下,故作恨聲道:「都給你弄髒了,明日我穿什麼?」
曹寅笑道:「今晚我在你這兒歇著,明日你穿我的上值罷。」
成德見曹寅拿酒杯,故意在他手肘上一推,登時把他的酒也灑了,笑道:「如今你的也髒了,明日我借不得,我也家裡歇著了。」
吳丹見他的酒杯空著,因懶得斟酒,直接將顧貞觀手裡一滿杯酒抄來,往身上一潑,笑道:「明日我也不上值了!皇上要問,我就說都是你哥倆的禍害!」
顧貞觀看他三人玩鬧甚是忘形,自己竟是格格不入,便坐在一旁暗想,如此將相世家,皇親國戚,所想俱與皇帝一般,看來方才那番話打不動他,我還得另外設法才是。
|| 未完待續 ||
顧貞觀是當時有名的詞人,除搭救吳兆騫「廿載包胥承一諾」,身後並以《彈指詞》聞名。後代評論清初詞風,經常成德與他並列,因為兩人詞作都講究自然質樸,抒發內心。光緒四年同樣出身無錫的詩人秦賡彤在《重修彈指詞》序文中有這樣一段話:「憶予弱冠時,見先大父司寇小峴公有合鈔《側帽》《彈指》詞二本,《側帽詞》者,卽納蘭成容若著,先司寇題語有云:有才如此,而不永年,惜哉!《彈指詞》則曰:本朝詞家以《彈指》爲最。」秦賡彤的祖父就是乾隆嘉慶兩朝官至刑部侍郎的秦瀛,他的意見應當能夠反映清朝中葉的文壇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