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站到家裡,大概十分鐘不到的車程,江硯打了好幾次弟弟的手機,江磐當然沒有接。
這裡大多數都是透天厝,江家也是,由於小年夜要祭拜天公的緣故,街坊鄰居都還醒著,家家戶戶都開著車庫,擺上折疊式方桌,準備著拜拜的東西。
只有江家沒有,徐瑞麗開了車庫,把車停進去,然後搶走自己的手機,決定自己打,交代江硯先不要說弟弟不回來過年的事。
江硯應了聲好,只得自己先下車,家裡的黑色土狗見到他,一點也不熱情,只汪一聲表達迎接。
江家一直都有養狗,上一條米克斯黃狗養了將近二十年,是弟弟小學時撿回家的,陪伴了江硯從小學到大學的生活,現在這條黑色土狗是後來養的,那時江硯已經離家生活、很少回來,一年只見過幾次,趴在門口默默看著這個對牠而言和訪客沒兩樣的江硯脫鞋子,然後也不讓開,江硯開門前還伸手把牠挪開,才不至於打到牠。
進屋之後,一樓廚房的排油煙機開著,轟隆轟隆作響,還伴隨著炒菜聲,油煙大得連排油煙機都沒辦法完全消化,連整個客廳裡都是味道,江硯對著裏頭大喊:「阿媽,阮轉來啊!(阿嬤,我回來了。)」
七十幾歲的老婦人聽見聲音,視線從炒菜鍋移開、看了他一眼,「阿硯轉來啊!啊恁小弟咧?(阿硯回來了,你弟弟呢?)」
江硯保持著臉上的表情,道:「伊明仔載啦!(他明天才回來。)」
老人家有些失望地噢了一聲,江硯也不管,就直接上了二樓的房間,卸下背包,這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他關上門,癱倒在床上,又拿出手機,傳了訊息給弟弟,「阿嬤在問你了,你真的不回來過年嗎?」
江磐一樣沒有回應,看來是鐵了心不回來。
江硯把手機扔到一旁,嘆了口氣,聽見媽媽進屋,對著阿嬤喊:「母啊,毋免攢遐爾濟,食袂了啦。(媽,不用準備這麼多,吃不完啦。)」
江硯的阿公過世之後,因為遺產糾紛,三個兒子決議分家,老阿嬤平常自己住在苗栗大山的祖厝,過年時就輪流到三個兒子家,今年正好輪到江硯父親江啟銘這裡,自己的老母親江啟銘當然歡迎,對徐瑞麗而言就不是這樣了。
徐瑞麗是外省人,以前在眷村長大,唯一會拿香的時候就是給祖先牌位上香,嫁來江家最痛苦的,除了聽不懂台語之外,就是閩南家庭逢年過節都要花大把時間祭拜,花了非常多心力適應。
現代雙薪家庭生活忙碌,對於繁文縟節是能省則省,婆婆沒來的時候,拜天公也是在車庫擺一張摺疊方桌、放一道牲肉、兩道素菜,幾樣水果、乾貨、糖果就了事。
但是老阿嬤來的時候就不是這樣了。四樓改建的神明廳會比照以前還在鄉下過年的標準,打開陽台門,將大神明桌拉出來,用兩張長凳架高,上頭會擺鮮花、五果六齋、素麵線,然後在大神明桌的前方再擺一張方桌,擺上各種葷菜和大包乾貨、糖果。
以前親戚都還回大山祖厝過年的時候,這樣大規模的祭拜眾人分工準備也不算太難、食物也好消耗,但分家之後,準備的工作、過多的食物要只有三口的小家庭吸收,就相當累人。
徐瑞麗對此非常不滿,但是江啟銘是孝子,因為兄弟鬩牆讓老母親要每年流浪已讓他相當愧疚,不忍心再逼老母親放棄從小到老遵從的信仰習俗,只能安撫妻子忍耐。
徐瑞麗和婆婆講完話,踩著拖鞋上樓,江硯聽見腳步聲,立即從床上爬起來,打開後背包,把帶回來替換的衣服都拿出來,假裝在整理。
腳步聲在二樓停下,下一秒房門就被徐瑞麗打開,江硯看了她一眼,婦人端著一個裝了好幾道菜的鐵盤,「要拜拜了,在做甚麼?趕快來幫忙。」
「……知道了。」江硯順從地放下手上的衣服,起身去接過徐瑞麗手上的鐵盤,跟在她身後一路到四樓去。
江爸爸已經在那裏準備好燒金要用的東西,江硯默默跟父親點了頭,當作打招呼,然後把鐵盤上的菜都端上桌子,聽見媽媽跟爸爸抱怨阿嬤煮太多菜的事情,江啟銘有些不耐煩,對妻子道:「就這一年而已,忍耐一下會怎樣?」
聞言,徐瑞麗啪的放下原先在點蠟燭的打火機,怒道:「這是我家,你媽來這裡煮一大堆東西,買菜不用錢?到時候吃不完不用處理?忍耐一下不會怎樣,那你幹嘛不叫你媽忍耐?」
「這裡是江家,就是我媽家,你說這甚麼話?」江啟銘也有些火氣。
對於父母的爭吵,江硯已經習慣了,慢吞吞、安靜地擺盤子,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徐瑞麗又跟江啟銘吵了幾句,然後突然回頭瞪向大兒子,「江硯,幾個盤子你要擺多久?是不會趕快再下去幫阿嬤端菜上來嗎?」
「噢。」江硯應聲,趕緊把鐵盤裡剩下的兩道菜放上桌子,拿著鐵盤要走下樓。
老阿嬤卻已經出現在四樓樓梯口,喊著:「毋免,攏捀上來了。(不用,都端上來了。)」
江硯趕緊接過那兩道菜擺好。
只要阿嬤來,徐瑞麗在家裡講話就一定用國語,江硯曉得老人家聽得懂一點點國語,也不知道把剛才江啟銘夫妻倆的爭吵聽進多少。
徐瑞麗收起臉色,不再說話,點好線香,一人分了三支,四人由老阿嬤帶領,站在供桌前往天空拜,鞠躬三次,把香插在裝滿生米、包了一圈紅紙的臨時香爐裡。
拜完之後,江啟銘往陽台角落一站,徐瑞麗和江硯則往神明廳裡的角落躲著避風,只有老人家痀僂著身子,跪在跪墊上,開始無聲祈福,三跪九叩之後才起來,坐在神明廳旁邊的竹製沙發上。
明明都是至親,可四人皆是無語,過了會,老阿嬤突然就道:「閣拜嘛無幾年,等阮死啊就毋免拜啊。(再拜也沒幾年,等我死了就不用拜了。)」
「媽!」江啟銘喊了聲,老阿嬤哼了一聲,徐瑞麗的臉色很難看,線香燃燒的氣味在空氣中散著,只有寒風呼呼吹進神明廳的聲音。
線香燒到一半的時後,江啟銘起身去供桌前奉茶敬酒,然後又站回原位,這片沉默一直維持到江啟銘開始燒金紙,江硯去幫忙。
一疊一疊厚厚的金紙放在陽台的圍牆上,江啟銘折了幾張,用打火機點燃,火焰從小金爐的底部逐漸升起,冒出橘紅色的火光,江硯取過一疊金紙,將金紙散開,開始折,老阿嬤也站在他旁邊一起弄,邊燒金紙邊隨口問了句江硯的近況。
江硯台語不算很好,只能用國台參半的話回答,「平常就上班,也沒做甚麼。」
「啊恁頭家甘有幫你加薪?(你老闆有沒有幫你加薪?)」
江硯苦笑了下,「無啦,哪有遮簡單?(沒有啦,哪有這麼簡單?)」
老人家又念了句賺這麼少、是甚麼時候才要娶妻生子云云,江啟銘在一旁只道他長大了自己會看著辦等,把話頭引到了不在場的江磐身上,提起江磐,老人家精神就來了,江硯正好趁此放空。
這時候街坊鄰居已經陸續在放鞭炮,原先在這種時候肯定會被環保局取締的劈哩啪啦爆響,在民俗的大旗下變成合理的存在,附近的狗被嚇得吹起狗螺,還有幾輛汽車的防盜警報被觸發而發出尖銳的鳴響,和鞭炮聲此起彼落著。
燒完金紙,江啟銘到一樓去,江家是最晚放鞭炮的,此刻只有他一人站在街道上拿著一支線香和一串紅通通的鞭炮,喊了聲:「欲放炮喔!(要放鞭炮了喔。)」接著就是特別長的鞭炮聲。
江硯站在四樓的陽台上,在金爐裡的金紙都燒得差不多之後,將供桌上裝在小杯子裡的茶酒都灑進金爐裡,轉頭往下看著街上爸爸那小小的身影,此時已經接近凌晨一點,看了會兒,他才跟著徐瑞麗開始收拾,平日早睡的老阿嬤見祭拜結束,說了句要去睡了就逕自下樓到一樓的孝親房去了。
收拾到一半,「你明天跟我去接你弟弟回來。」徐瑞麗說。
江硯愣了下,「他說他要值班耶……」
「過年診所上甚麼班?」徐瑞麗瞪了他一眼道,「你還真的信?」
江磐醫學系畢業、取得醫師執照之後,在桃園的一家小兒科上班,徐瑞麗說的也沒錯,大過年的哪家小兒科診所會開?值班肯定只是藉口。
「他一定是不知道闖了甚麼禍不敢回來。」徐瑞麗肯定道,手上收拾的動作有些粗魯。
雖然江硯也是這樣覺得,但他可沒膽說弟弟的壞話,只是乾笑一聲,在心裡為試圖躲避過年的江磐默哀。
把全部的菜都端到一樓廚房,一一包上保鮮膜時,徐瑞麗突然又提:「今年過年你打算包多少給阿嬤?」
江硯低著頭,「……三千六吧。」
「三千六?」徐瑞麗的聲音拔高,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你包這樣你弟要怎麼包?」
「……他包他的,我包我的啊。」江硯回答。
「你不丟臉我都不知道要怎麼在你阿嬤面前抬頭!」徐瑞麗碎念了一句,「到時候我幫你加到六千,你再包給阿嬤。」
這對話去年也出現過,江硯一聲不吭,他怎麼可能讓他媽媽在紅包裡面加錢?最後還不是他自己掏錢包六千元出去。
他把菜放進冰箱的動作很用力,聲響有些大,徐瑞麗聽見,神經敏感地道:「你現在是怎樣?幫你考慮還不高興喔?」
「……我沒有不高興。」江硯盯著手上的那盤菜說,停下動作。
「哼,放這麼用力,不是不高興不然是怎樣?」徐瑞麗道。
江硯深吸了一口氣,決定不回話,因為他知道不管回甚麼話,媽媽都不會滿意。
收完最後一道菜,他一句話也不說,就躲回了二樓房間,這次他把房門給鎖起來了。
拿出手機,看見新加的好友傳來一句,「你們家也拜天公嗎?」
另外還來了一張照片,上頭是劉春望一臉微笑站在折疊方桌前跟供品自拍的畫面。
「嗯,剛拜完。」他回傳一句回去。
但是他沒有拍照回傳給劉春望看,因為他現在完全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