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於安全的理由,徐瑞麗要求兩個兒子都必須留一份租屋處的備鑰給她。把車停在江磐的租屋處樓下時,徐瑞麗掏出鑰匙串,下車、遙控車子上鎖、走到老公寓的大門前開門,一氣呵成。
徐瑞麗把江磐租屋處的鑰匙和家裡的鑰匙串在一起,江硯這時對自己的好眼力有些討厭,因為他在那串鑰匙上沒看見自己租屋處的那把。
或許是竹南和桃園比較近,所以徐瑞麗才會把鑰匙串在一起,方便她常來看小兒子吧。江硯告訴自己。
其實也好,因為他的生活也禁不起徐瑞麗的突襲檢查。
江磐現在自己住一戶家庭式公寓,他們爬上三樓,一打開大門,屋內隱隱傳來喘息的聲音,江硯對這種喘息聲很熟悉,頓時一驚,想要阻止媽媽的腳步,卻沒拉住人。
徐瑞麗直接往臥室衝,在床上赤裸交纏的兩個男人就這樣撞進她眼裡。
「你們在做甚麼?!」她用拔高的聲音怒道。
被壓在江磐身下的青年驚叫一聲,江磐反應飛快,立即扯了棉被遮住青年,看見媽媽,煩躁地把散落在臉上的頭髮往後撥,也冷著臉,「媽你來做甚麼?」
徐瑞麗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著小兒子,手上緊緊捏著鑰匙串,氣得渾身發抖,一時說不出話。
江硯站在媽媽身後,同樣看見了臥室裡的景象,雖然聽到聲音時已有預感,但實際面對現實,還是讓他整個愣住。
他不知道江磐也是同性戀。
「你們出去。」江磐裸著身軀把青年護在身後,瞪著眼前的兩個不速之客,出聲驅逐,臉色同樣緊繃。
「我出去?我是你媽,你在叫誰出去?這個人是誰?」徐瑞麗這次反應過來,尖銳問著。
「這裡是我家,就算你是我媽也不能隨便就進來!」江磐大聲道。
「甚麼你家?你是我兒子,你家就是我家!你如果沒做虧心事,憑甚麼我不能進來?!」徐瑞麗又道。
兩人的聲音一句比一句大,他們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嚇壞了床上的青年,瘦弱的青年立刻捲著棉被要下床,被江磐扯住抱在懷裡。江磐低聲對青年道:「抱歉,嚇到你了,沒事,她馬上就走了,你別緊張。」
青年的慌張稍微緩下,微微點頭,「你要不要先跟阿姨……」
江磐嗯了聲,又再次道:「沒事。」然後跳下床穿了條褲子,把杵在臥室內的媽媽和大哥往房外推。
徐瑞麗不肯出去,推開小兒子,衝到床邊、用力扯住青年捏在手裡的棉被,「你才要給我出去……」
青年驚恐地抓住棉被,和徐瑞麗角力,江磐被媽媽這個動作惹怒,大步一跨把失控的徐瑞麗往大哥身上推,道:「你弄他幹甚麼!出去!」
江硯扶住媽媽,趕緊把人往房外拖,江磐立即跟出來,把臥室的門帶上,站在房門前,和披頭散髮的徐瑞麗對峙。
「你就為了搞同性戀不回家過年?」徐瑞麗對兒子怒吼。
江磐瞪著她,長久的忍耐再也不能繼續,咬牙道:「我本來就是同性戀,跟不回家過年沒關係!」
他這一句,讓老公寓客廳裡的三個人皆靜默一瞬。
同性戀在江家是個禁詞,尤其在徐瑞麗心裡更是,誰都不能提起。
徐瑞麗顫抖著,帶著不敢相信的神情,過了許久,才努力穩著聲音道:「同性戀?你搞甚麼同性戀?你要跟你二哥一樣嗎?……我生你養你,是哪裡對不起你?……你們要這樣對我?」江磐一直是她最引以為傲的兒子,這時的出櫃宣言,彷彿像無形的巴掌一樣打在她臉上,讓她完全無法接受,有些癱軟地靠在江硯身上才能支撐住自己。
看見她這樣,江磐沒有被嚇到,只是不耐煩地吐了一口氣,他早料到徐瑞麗知道他是同性戀之後可能會有的反應,「不然你想要怎樣?」
徐瑞麗咬牙切齒回答,「你現在馬上收拾行李給我回家!」
「我不要回去!」江磐很堅持。
反抗的話語把徐瑞麗的怒氣又提高了一個等級,「你搞同性戀是有甚麼偉大,連過年都不回家!?」
江磐情緒有些激動,臉頰微微脹紅、急促呼吸著,大聲吼道:「我不回家是因為你!不是因為我是同性戀!」
啪!
徐瑞麗一個巴掌毫不留情的拍在小兒子臉上,不敢相信地看著江磐,母子倆一時無語。
江磐被打歪了臉,白皙的臉皮上很快就出現了紅印,但是他不再說話,只是把臉轉正繼續瞪著徐瑞麗,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徐瑞麗也瞪著他,又瞪了眼不敢吭聲的江硯,丟下一句:「連你也這樣對我,我真的是白養你了!」轉身就衝出江磐的租屋處。
偌大的客廳,只剩江硯江磐兄弟倆。
江硯愣愣看著弟弟,對於眼前的情況有點難消化。
江磐裸著上身,看著身材偏瘦的江硯杵在那,忍不住嘲諷地笑了下,「回家?哪裡是家?」
「弟……」江硯對江磐此刻的樣子感到很陌生,有種不安在心裡隱隱升起。
在江硯的認知中,江磐是維繫江家人很重要的一個關鍵,他會念書、有成就,又會討人歡心,如今江磐突然叛逃,而且還是在這樣的窘況下,殺得江硯措手不及。
雖然不想去追盛怒中的徐瑞麗,但江硯更害怕留在原地,總覺得江磐可能會說出讓他更難受的話,在踏出大門前,想起阿嬤問起弟弟的樣子,江硯還是停下腳步,對江磐道:「……阿嬤一直問你甚麼時候回去。」
「哈,問我回去發多少紅包給她嗎?」江磐道,「你愛回去就回去,我受夠了,我不會回去。」
江硯默默盯著弟弟,江磐回視著他的眼神,又嘲諷:「你就看你現在回去多給一點紅包,以後他們會不會多留一點遺產給你好了。」
他的話讓江硯一愣,立即感到有些難堪,他皺著眉頭瞪著弟弟,「江磐,不要這樣說話。」
兄弟二人互相看著對方,沉默了半晌,江磐突然低下頭,笑了聲,「哥,不然你告訴我,要怎樣說話好了?」
「……」江硯不曉得要怎麼回答弟弟的問題。
其實他們一家四口平時交談很少,每次開口說話都像踩在薄冰上一樣,害怕不知道會在哪個點上讓徐瑞麗抓狂,江磐抬手抹了抹臉,「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為什麼要回去把自己弄得烏煙瘴氣?」
他們都不喜歡回家,兄弟倆心知肚明,就算現在回家,也不過是另一場修羅地獄。沉默半晌,江硯曉得自己大概也沒能耐把江磐勸回去,最後只得道:「……弟,對不起。」略顯狼狽地離開了老公寓。
到了樓下,徐瑞麗早把車開走了,江硯看著方才停車的位置,站在寒風中發呆了好一會兒,還好身上還有手機跟錢包,他默默攔了計程車到火車站去,自己搭車回竹南。
回到家的時候,已是下午,徐瑞麗像個沒事人一樣,和老阿嬤在廚房裡忙碌年夜飯。
江硯看著她好一會兒,也不知道心裡是甚麼滋味,轉身去加入爸爸賣力打掃的行列。
原本徐瑞麗前一天還叮嚀他除夕下午要幫忙拜灶神,這時又像是怕他把去江磐那兒發生的事情告訴老人家,一聲不吭地自己弄完了。
直到了傍晚,老阿嬤喊了聲,江硯才去幫忙把年夜飯端上四樓神明廳拜祖先。
擺好菜,江啟銘夫婦也上樓到神明廳,老阿嬤邊點香,邊再次問起江磐甚麼時候回來。
徐瑞麗扯著嘴角,假裝微笑,道:「伊袂赴轉來,阮先吃!(他來不及回來,我們先吃。)」
老阿嬤啊了聲,有些失望,但是也沒有說甚麼,對於老人家來說,從江啟銘三兄弟分家的那一刻起,團圓已是奢望,或許這時也不過就是缺了口的年夜飯又空了一個位子罷了。
江硯看著老人家的神情,有點難過,拿著香跟在長輩後面拜祖先,總覺得阿嬤駝背的身軀好像又矮了些。
拜完祖先,把飯菜擺回餐桌,江啟銘點了火爐放在餐桌下,四個人的年夜飯就開動了,飯桌上的交談並不熱絡,偶爾老阿嬤點評幾句口味,問一下兒子的工作,間或感嘆江磐這個醫生真的太辛苦,連過年都還要工作,徐瑞麗不回這話,江硯也不敢說任何一句,怕自己會說錯話,只有不明所以的江啟銘會應和。
空氣裡混雜著飯菜香和火爐燒炭的氣味,筷子和碗盤碰撞的細微聲響,江硯味如嚼蠟,胃裡沉甸甸的。
之前有江磐在,老人家和徐瑞麗都會很高興,話題會圍繞在江磐身上打轉,這時年夜飯桌上只有他一個小輩,高不成低不就,阿嬤問了幾句,也沒甚麼好說的,就沒了話頭。
飯後,江硯主動拿了四個紅包出來,先遞兩個給阿嬤,說另一個是弟弟請他幫忙轉交的,老阿嬤先抽了轉交的那包,裡頭是六千元,又打開第二包江硯給的,也是六千元,連聲說了幾句好。
在老人的心裡頭,紅包不只是心意,裡頭的鈔票厚度更是子孫成就的象徵,在江啟銘的兄弟姊妹中,只有他這一家的子孫拿得出這個數字,不管這筆錢究竟是大筆收入的等比例支出,還是拮据度日的盡其所能,都讓老人家很是滿意。
徐瑞麗把這一幕看在眼裡沒說話,江硯給她的紅包,她收下了,並沒有打開來看,就收進皮包裡。
江硯也給父親一個紅包,江啟銘也給了他一個意思意思。
過了這關,江硯鬆了口氣,徐瑞麗討厭賭博,所以江硯家除夕不打牌,他和三個長輩一塊坐在客廳裡吃水果、看電視守歲,偌大的客廳裡,只有過年特別綜藝節目的喧鬧聲響以及老阿嬤偶爾被逗樂的笑聲。
江硯邊看電視,邊無聊地滑手機,Line上面熟悉的、不熟悉的好友都傳來各式祝賀新年的貼圖,他一個一個都回了,也回了劉春望,他回了之後,對方馬上又來了一句話,問他在做甚麼。
他們就這樣開始一來一往的閒聊起來,這時候江硯才感覺好過一點,但十二點一過,老人家起身去睡覺,徐瑞麗支開江啟銘,把江硯叫進他房間。
江硯跟著徐瑞麗爬上二樓,看著媽媽把他臥室的門關上,心中一凜,但他無處可逃。
下一秒鐘,徐瑞麗就轉身過來、搧了他一巴掌。
「你很好啊,放你弟弟搞同性戀、也不跟我說,讓我這麼難看。」婦人冷冷道。
「……我沒有。」江硯連捂著臉也不敢,只是低著頭說。
「你沒有?」徐瑞麗尖聲道,隨手抄起放在床上的衣架就往江硯身上招呼,揮舞地很用力,「你是存甚麼心態?一個還不夠,連江磐你都要害他?搞甚麼同性戀?搞甚麼同性戀?」
江磐是同性戀的事情他也是今天才知道,江硯被打得很痛,縮著肩膀,但不敢辯解,也不敢逃,他知道徐瑞麗只要打夠了、累了就會氣消,如果試圖反抗或者躲避只會讓她更生氣。
細細的鐵條一下一下打在江硯身上,留下一道道痕跡,他痛得默默流眼淚,咬著牙忍耐。
他不能躲,這是他該承受的,是他活該。
過了十幾分鐘,徐瑞麗打累了,喘著撂下一句話:「如果江磐沒有變回正常我唯你是問!」然後轉身開門離開江硯房間。
江硯等徐瑞麗的腳步聲上樓之後,才去將房間門關起來,縮著身體靠坐在床邊的地板上,抱著膝蓋默默繼續流眼淚。
這時候褲子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一下,江硯掏出手機看,是林子凡傳來的Line訊息。
子凡: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你到底要不要來看我媽?
淚水模糊之中,江硯看到在這句話的上方,是許多則自己在那之前傳給他但因為被封鎖所以都未讀的訊息。
他沒有回這則訊息,也無暇思考林子凡為什麼突然回心轉意,只是把手機放在旁邊,埋頭無聲流淚。
有時候他會想,如果他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就好了,他早該消失的。他現在又很想消失了。
哭到頭暈腦脹時,江硯的手機突然又開始震動,有人打電話來。
他閉著眼睛,任由停不下來的眼淚繼續流,按開通話,用濃厚的鼻音對著手機道:「我去你家,現在過去可不可以?」
就算是林子凡也可以,江硯想,快被自己的淚水淹沒窒息。
「……」劉春望嚇了一跳,但還是道:「好,你告訴我地址,我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