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耽美 無人等候 11

2021/07/01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你幹嘛要救我?讓我去死一死不就好了嗎?還少一張嘴吃飯!」徐瑞麗尖銳的喊叫聲融入急診室的吵鬧裡,附近的醫護人員都見怪不怪,其他的病患也被自己的痛苦折磨著,沒人注意他們這裡。
  徐瑞麗洗完胃之後很快就清醒過來,睜眼看見丈夫守在旁邊,馬上發作,扯著江啟銘的襯衫、披頭散髮、衣服凌亂,在布簾隔開的空間裡發洩怒氣。
  救護車嗚伊嗚伊的鳴笛聲由遠而近,很快又送進一個車禍重傷的病患,大半的護理人員和急診醫師馬上衝過去救人,一路把病床推進手術室裡緊急動刀。
  穿著高中制服的江硯孤零零的一人坐在急診室等候區的椅子上。他聽著徐瑞麗和江啟銘吵架,看著眼前或坐或臥、或靜或哀鳴的一床一床病患,還有陪伴在旁的家屬,進進出出、十分忙亂的急診室,一雙手交握放在腿上,都還有些發抖。
  他放學回來,吃完飯、洗好碗後照常躲回房間裡念書,那時江磐還沒回家,江啟銘卻突然大喊他的名字,他趕緊跑去主臥,發現媽媽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一旁還散落著空藥袋,分次包裝的藥包全都被拆開、裡頭空無一物,都進了徐瑞麗的胃裡。
  他和江啟銘連忙一起把徐瑞麗扛上車,開往醫院、送進急診。
  抬起徐瑞麗時,嬌小的婦人四肢無力,身體很沉,對被搬動毫無所覺,就像一具屍體般。
  那個瞬間江硯以為媽媽死了。
  像江磊一樣,也要先行離去。
  而那個被媽媽、被弟弟厭惡的自己,卻還苟延殘喘的活在這個世界上掙扎。
  進了急診室,醫護人員把徐瑞麗抬上病床,邊問了江啟銘病患服用了哪些藥物,要把人推進手術室裡時,發現江硯捉著她的手。
  「弟弟?你先放開媽媽的手,等一下她就出來了。」旁邊的護理師說。
  「阿硯,放開你媽!」江啟銘見到他捉著不放,喊了一聲。
  江硯的手就這樣被爸爸抓開,站在原地目送媽媽進入手術室。
  手掌空空的,甚麼也沒抓住。
  父子倆坐在手術室外,等了好一陣子,徐瑞麗才被推出來。
  急診醫生對他們說明狀況,按照徐瑞麗服用的藥物來看,只要洗完胃、將藥物代謝掉,應該不會有甚麼大問題,很快就會醒來。
  江硯和爸爸原本一起坐在病床旁邊,等待媽媽醒來,等了一陣子,他突然聽見爸爸道:「你先去外面等吧,你也知道,你媽她……」
  他轉頭看著江啟銘,爸爸坐在那看著媽媽,駝著身軀,滿臉倦色,甚麼話也沒法說,只好點頭,起身走到急診室等待區的座椅區坐著。
  晚餐前江啟銘和徐瑞麗大吵一架,徐瑞麗煮了飯連吃都不吃就負氣上樓,江啟銘也不攔她,只叫江硯吃飯,江磐正在準備升高中的考試,晚上都待在補習班,那頓晚餐就只有江啟銘和江硯父子倆,沉默得讓人消化不良。
  誰也不知道,原以為只是和以往相同、磨耗的夫妻吵架,會演變成自殺事件。
  徐瑞麗醒了之後,並沒有虛弱太久,很快就情緒激動起來。在匯集人生百態的急診室裡,他們夫婦的爭吵顯得微不足道,但是在江硯的世界裡,卻是巨大的烏雲。
  他之所以會待在這裡,跟著爸爸一起經歷這一切,是因為徐瑞麗停掉江硯的指考衝刺班,把錢挪去給江磐上補習班。
  江啟銘晚餐前勸了幾句,成了爭吵的開端。
  而他們之所以能夠吵錢怎麼用的問題,卻是因為江磊死後江家獲得了一筆保險金,所以才有這個餘裕。
  ──他一點也不想用江磊死掉換來的錢上補習班,他想要江磊回來。
  ──他想要媽媽回來。
  如果可以的話,他可以用自己去換江磊回來,可以用自己去換媽媽回來。
  江硯坐在那,止不住顫抖,那時是夏天,但醫院的空調開得很強,他只穿了單薄的T恤和家居短褲,腳上踩著拖鞋,寒冷和恐懼交雜,讓他忍不住彎下身軀,抱著自己的身體,試圖讓身體平穩下來。
  「少年咧!你係按怎?(年輕人,你怎麼了?)」一旁有個老阿嬤發現他的異狀,跑到他身邊詢問。
  江硯蒼白著臉,平復了下心情,才直起身體,勉強扯出笑容,「無啦,遮傷冷。(沒有啦,這裡太冷。)」
  老人家知道他送媽媽來急診,握著他的手安慰了幾句,又說起自己是因為老伴在家暈倒才會在急診室,江硯陪著她說了幾句話。
  沒多久,老人家的孫子找過來,方才徐瑞麗的吵鬧引起注意,他也看在眼裡,雖不知道江硯為什麼沒去病床旁待著,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看江硯略低著頭、神色惶惶,也跟著坐下來,和他說了幾句話。
  到了不得不走的時候,那個看起來比江硯大了幾歲的青年,握住江硯冰冷的手掌,寬厚溫暖的手掌帶來了些許鎮定的效果,他對著低著頭的江硯說:「會好起來的。」
  年少的江硯緊抿著唇依然低垂著臉,點點頭,嗯了一聲,然後感覺祖孫二人離去。
  在急診室又觀察了五、六個小時,護理師再次來抽血,確認徐瑞麗意識清醒、沒有大礙之後,才讓他們出院。
  那是徐瑞麗第一次自殺未遂。
  **
  大年初一最後一班開往花蓮的普悠瑪號,駛出台北車站,還好這時候人不太多,江硯還有買到位置。
  從苗栗回台北時穿的衣服都還來不及換下,他套了羽絨外套,拿著錢包、手機、鑰匙,提著完全沒打開過的行李袋,又離開租屋處,急忙趕到台北車站。
  坐到位置上時,江硯還有些喘,平復呼吸後,他拿出手機,打電話給江磐。
  這次江磐終於接了電話,『哥?』
  「……媽現在在花蓮慈濟。」
  江磐愣了下,『甚麼?』
  「剛剛小舅舅打電話給我,說媽媽吞藥自殺、正在急救,好像連絡不到爸。」江硯道。
  江磐在電話另一頭低啐了聲髒話,江硯又繼續說:「我在火車上,兩個小時會到花蓮。」
  『……你從台北過去?』江磐問。
  江硯嗯了一聲,江磐不知道江硯和徐瑞麗回去之後到底發生甚麼事情,為什麼不在竹南,但哥哥好像也沒有要解釋,他看了看錶,查了時刻表,有些心煩,『現在太晚了,我趕不上最後一班往花蓮的火車,等下去台北轉客運。』
  「……好。」江硯說。
  『媽是又跟爸吵架氣到自己先回花蓮?』江磐問,徐瑞麗一言不合就奪門而出,開車去台北找阿姨借宿或回花蓮去看外婆是常有的事情。
  「……嗯。」
  『她有必要這樣嗎?』江磐以為徐瑞麗是因為他出櫃的事情鬧自殺,煩心地念了一句。
  江硯不曉得要怎麼回應弟弟的抱怨,於是沒有答話,聽江磐又說了幾句才掛掉電話。
  火車上有暖氣,但是江硯總還覺得冷,一直穿著羽絨外套。他握著手機,看著窗戶外頭,普悠瑪行駛的速度很快,在一片夜色中穿梭而過,壟罩在黑暗中的景色,從建築群轉為農田和魚塭,然後是深夜裡的東部海岸線。
  車廂裡空蕩蕩的,旅客分散在車廂裡,可能因為時間晚了,整個車廂十分安靜,只有火車行駛的引擎聲和車輪摩擦鐵軌的尖銳聲音。
  他突然想到劉春望在台北車站大廳哼的那首丟丟銅仔,列車進入一個磅空(隧道),陷入完全的黑暗,然後穿出來,又沉入下一段黑暗,如此不斷循環,就向這首歌謠,傳唱至今卻無人知道歌詞到底循環到哪裡才是結束。
  第一次自殺未遂之後,徐瑞麗就經常以死要脅,一開始江硯聽見,會不由自主的緊張,久了,發現她大多只是說說,才逐漸放下心來。
  後來江磐考上醫學院,學習了許多醫學知識,還曾經和江硯提過,其實吞藥自殺根本沒用,尤其徐瑞麗那時吞的只是精神科開的安眠藥,要達到致死劑量很難。
  弟弟那時沒有親自送徐瑞麗去醫院,江硯想,他根本不知道那種看著媽媽四肢無力彷彿真的即將死去的恐懼,所以才能這麼輕描淡寫地說。
  就算不會真的死去,光是陷入昏迷完全給不出任何回應、癱在病床上的徐瑞麗,也讓江硯做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惡夢。
  普悠瑪號行駛的速度很快,兩個多小時就到了花蓮火車站。出了車站,坐上在車站前排班的計程車,報了花蓮慈濟醫院,江硯靠在汽車後座,繃著臉看著車外。
  從車站到醫院不到十分鐘,付完錢、下了計程車,花蓮的氣溫明顯比台北要再冷一些,但空氣裡少了都市的塵囂,清淨許多,江硯站在醫院門口,不是很想進去。
  當初他被江磊扯著墜樓後,也是被送到這家醫院,在這裡住了兩個多禮拜,整日渾渾噩噩,都不是甚麼愉快的記憶,這次來當然也不會是甚麼輕鬆的事。
  他想轉身逃走,但是才站了一會兒,小舅舅的電話又打來,說徐瑞麗已經辦住院,問他在哪。
  江硯應了幾聲,掛掉電話,乖乖走進醫院。
  踏入醫院,撲鼻而來的消毒水味,讓江硯有些不舒服,他走到住院樓層,找到徐瑞麗的病房,裡頭很安靜,江硯悄悄地開門,發現裡面只有小舅舅一個人,還有躺在病床上、陷入沉睡的媽媽。
  徐瑞麗插著鼻胃管,蒼白著臉,閉著眼睛,了無生氣,蓋著淡粉色的被子,手腕上還插著點滴,或許是過年期間,病人都回家了,另外兩個床位是空的,整個空間裡只有徐瑞麗那一床罩著微弱燈光,還有儀器持續不斷的滴滴聲。
  見他來了,小舅舅和他點了點頭,跟他一起悄悄走出房門。
  「你們是怎麼了?大姊一回來就臉色不好,晚上我去找她,才發現她吞藥,叫都叫不醒……」小舅舅道。
  江硯的小舅舅徐永成是徐瑞麗那一輩最小的,也是唯一的男丁,和最大的徐瑞麗年紀相差了將近二十歲,只比江硯大一輪多一點。
  因為擔心老父老母承受不了太大的刺激,徐永成和太太沒吵醒他們,又托又抱地趕緊把人送到醫院急救。
  江硯看著小舅舅,不知道要怎麼解釋這短短兩天之內發生的事情,只是問:「……醫生怎麼說?」
  「發現得有點晚……肝指數有點高,怕會肝衰竭,需要住院觀察幾天。」徐永成道。
  江硯沉默地點點頭,徐永成停頓了下,又道:「……之後還需要會診精神科醫師,她這樣是蠻嚴重的。」
  「媽之前已經有在看了……」
  「……這樣嗎?」
  舅甥二人站在病房外,相對無語,但是也沒有人要先打開病房的門進去。
  江磊死後,除了喪事期間曾經崩潰痛哭、對江硯發飆過之外,徐瑞麗一直表現得很堅強,至少在徐永成看起來是這樣。
  每次大年初二她同樣帶著老公、小孩回娘家,四個人看起來好像和樂融融,好像江磊的死已經成為過去,有時她會獨自回來,抱怨婆家和丈夫,但也不會說得太深入,住個幾天又回去苗栗。
  或許她回來也是弔念在這裡失去的孩子。徐永成想。
  他只知道她的個性似乎有些變了,具體卻不曉得差在哪裡,一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徐瑞麗在看精神科,而且看了很長一段時間。
  看著江硯,他嘆了口氣。
  晚上他急著要聯絡姊夫、聯絡不上,才打電話給江硯,大年初一的晚上,江家四個人都不在同一處,不必問也知道一定發生了甚麼事情。
  但這四個人絕對都不會說,就像當年江磊跳樓之前,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一樣。
  瘦弱的江硯站在他身邊,臉色蒼白,看起來隨時會倒下,徐永成皺著眉頭,微微抽動手指,有些焦躁地犯菸癮。
  他曾經看過江硯身上出現莫名的瘀青,不只一次。
  察覺到這件事之後,他特別留心過江硯的狀況。
  這才注意到,徐瑞麗經常把江硯叫走,在廚房或者在臥室,小聲地對江硯冷言冷語,情緒一來就上手捏住孩子手臂、大腿的肌膚扭轉,江硯吃痛卻不敢吭聲。
  小時候他也看過媽媽對大姐做同樣的事情。
  但是他沒有甚麼立場說甚麼。
  徐家是來台外省重組家庭,徐瑞麗的生父當時沒有跟著撤退來台,沒有想到一時逃難竟是一世永隔,為了生計,江硯的外婆才會和現在的外公再婚,又生了幾個女孩,最後才為江家生到他這個么子。
  他是家裡最受寵的孩子,也早早就被指名要繼承徐家全部家產,徐瑞麗對此一直頗有微詞,無奈血緣的隔閡、父母的偏心擺在那裡,就算他再怎麼示好,也只能換來大姐的酸言酸語,最後索性也不多說。
  江硯在家裡的處境他雖然察覺了,可也無力出手幫忙。
  在徐永成的太太辦完住院手續,跟著護理師要來抽血的時候,他只是對著外甥道:「……你要堅強一點,你媽還要靠你照顧。」
  對於這句顯得蒼白的話,江硯嗯了聲,跟著護理師一塊回到病房。
  徐瑞麗的沉睡持續很久,久到江磐都從桃園千里迢迢到了花蓮、進入病房,依然沒有醒,這期間,江硯試圖聯繫爸爸,也留了訊息,但都沒有獲得回應。
  讓忙了一整晚的小舅舅和小舅媽先回去休息,兄弟倆就坐在病床旁守著徐瑞麗。
  可能因為累,他們兩個並沒有說甚麼話,就只是坐著,江硯稍微瞇了一會,天就亮了。
  按照前一天急診的紀錄來看,徐瑞麗只有在剛洗完胃時醒來過,原先主治醫師評估,下了解毒劑和活性碳,之後住院幾日觀察無異狀就沒問題,但是那之後徐瑞麗都在沉睡,沒有恢復意識。
  血液檢驗結果每況愈下,徐永成返家之後,從徐瑞麗睡的客房裡把空藥盒都蒐集起來拍了照片傳給江磐,並提到了房裡還有空酒瓶,江磐和主治醫師看著照片裡一大疊藍色的普拿疼盒子,面色凝重,很快交換意見,把徐瑞麗轉入加護病房。
  江硯跟著徐瑞麗的病床移轉到加護病房外,看著江磐和醫生討論,自己卻只能在一旁,甚麼辦法也沒有。
  原本的鼻胃管還沒拔除,加上生命徵象監測儀器,徐瑞麗身上多了許多條管線,躺在那裏,肌膚失去了原有的光澤,透著黯淡的黃色,臉孔也有些腫脹,江硯站在外面,看著加護病房裡面的媽媽,又想起第一次送徐瑞麗去急診、在手術室外等候的心情。
  ──都是他害的。
  如果不是他,江磊怎麼會自殺?徐瑞麗怎麼會需要承受失去江磊的痛苦?如果不是他,江磐怎麼會出櫃?徐瑞麗怎麼會要承受這些?如果不是他,林子凡怎麼會來、逼得徐瑞麗自殺?
  他為什麼就這麼管不住自己?
  媽媽會死嗎?如果死了他該怎麼辦?這不是一場鬧劇嗎?為什麼徐瑞麗還不醒來?她都在那躺這麼久了,爸爸怎麼還不來?如果江磊在這裡的話,徐瑞麗就不會自殺了吧?他寧願徐瑞麗醒過來,打他也好、罵他也行,他可以不再回家,不惹徐瑞麗生氣。
  江硯的腦袋裡轉著各種負面的念頭,從加護病房外的玻璃窗直盯著徐瑞麗,看著監測儀螢幕上的心跳顯示,只能從那穩定跳起的線條和滴滴聲,感覺到徐瑞麗還活著。
  經過幾個小時,不斷地抽血化驗,主治醫師趕來,他和江磐二人看著血檢報告,面色凝重,「……急性肝衰竭,需要肝臟移植。」
  
悍兔
悍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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