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大概是我這輩子,最愛的男人。他個子不高,淺淺的內雙,薄薄的嘴唇跟挺挺的鼻梁。帥嗎?在女兒眼裡,當然帥,英俊的很。父親是位退役士官長。他曾於總統府內擔任小小文書的工作。所以他的字跡非常工整,也很要求自家孩子的書法,一定要寫得好。我是他捧在手心裡的小女兒。他有著軍人的紀律,家裡的三個孩子,吃的東西都是準備三份一樣的,沒有差別待遇。早餐,要不三個三明治,配上三杯克寧牛奶加上一顆方糖;再不,三套燒餅油條,配上三碗豆漿。記憶中很鮮明的是,父親會讓我們吃泡麵當早餐,是味味麵來著。到現在仍舊是我很愛的泡麵口味之一。父親,他是個是非分明的人,也樂於助人。他操著濃濃的鄉音,抽著濃濃的黃長壽煙。他不浪漫,所以對母親就是一板一眼,生了孩子,自然分了房睡。
兒時的記憶中,他身上總有著淡淡的煙味,我總喜歡把自己埋在他胸前,深深呼吸著他的味道,還是小小的我的手,撫摸著他下巴新生出的微刺感的鬍渣,深愛著那種微微扎著手指的感覺。他做事有條理,也總是準時,身為他帶大的孩子,也是遵守著準時的概念。每當父親用著他的濃鄉音喚著我,"妹啊!"總是會有人聽成台語發音的稀飯,所以,有那麼一陣子,我的綽號成了稀飯。雖然他對母親,有那麼點疏離,但他我們很好。到了假日,他會帶著全家人出遊。搭著火車,還記得在火車上吃著那回憶中的鐵路便當,到基隆找父親的軍中好友。也會在吃飽飯後,散步到離家約半個小時路程的巿場,逛逛。父親會讓我與姐姐去固定的手工藝品店裡,挑選自己想要做的中國繩結,或是毛線,總之是小女生活來著。也會偶爾帶著我們去品嚐些冰品甜點。這些,是在母親發病前,我這一生,最美好,最幸福的回憶。曾經,我們也是那麼,健康,正常的家庭。
父親,在母親發病後,一直肩負著,照顧著一家子的責任。要去療養院看探視母親,也要在下班後,忙著招呼我們三個孩子的晚餐。大姐她,為了不讓父親辛苦,考上了公立的高中,卻選擇了高職的夜補校,白天去裁縫工廠工作,想補貼家用。猶記得,有一回,我生了重病,發著高燒沒有去上學,姐姐上班上學,哥哥也去上班了。父親上班前,交待著我,好好躺著休息,等他下班回來。一個人,發燒著,等待著,眼淚流著,我,必須長大啊,那個母親發病的夜之後,再也不能是那個可以任性耍小脾氣的小女兒了。父親說著,"妳乖乖躺好,這個退燒藥吃了,睡覺,醒了,爸爸就回來了。"我默默點頭,只能。把藥混著父親準備好的溫開水,吞下後,睡睡醒醒著。而,約莫午後,父親他輕輕搖著我,"妹啊,起來,爸爸帶妳去看醫生。"他因為太擔心我一個人待在家裡,請了半天假,特地從台北趕回來,帶我去看醫生。他騎著他的那台與母親共用的腳踏車,我坐在後頭,緊緊地抱著他;依舊嗅著他身上的味道,我的父親。看完那個從小看我們長大的黃醫生,打了針,父親帶著我到我最愛的麵包店,讓我挑了我愛的口味,他也幫兄姐選了明早的早餐。我們回家。他餵了我藥,讓我又躺在床上休息後,他躺在客廳裡的長椅上,睡了。我偷偷起來,看著他睡著的臉,父親他,在母親發病後,突然,蒼老了許多。本就比母親年長約二十歲的他,更顯老了。那年,我十一歲。
就在母親進出療養院的那些年裡,父親的身體,因為要同時照顧我們及母親,他申請了提早退休,領著軍人的退休俸,養著我們一家子。姐姐在我國小六年級即將畢業的時候,因為懷上了外甥所以早早出嫁。父親也是那個很早就發現姐姐有了身孕的人,說來有點可愛。因為父親是那個收拾家裡垃圾的人,他發現了,姐姐的月事沒有準時報到。所以,質問了姐姐,然後,急著,就把姐姐給嫁了。他怕被人閒話,也擔心姐姐的名譽。母親有沒有參加那場婚禮,我是不記得了。但記得,一切都很倉促。還記得才跟一起長大很要好的朋友抱怨,討厭姐姐的男朋友的時候,沒過多久,他竟然把姐姐搶走。父親唯一擔心的事,也是多年後他會一直問姐姐的問題,"妳老公會不會打妳?"姐姐總是有耐心地回著,"不會啦,他對家人都很好。"父親,是這樣的,只要自己女兒過得好就好,就會放心。
母親的病,改變了我,改變了一家人。不曾變過的是,父親對我們的愛。他,撐著。渡過了他七十三年的人生。但我,只認識了他二十六年。更何況出生的那些年,根本無從記憶。父親,他會從軍人的福利社,帶回營養口糧,牛肉乾,還有麥芽糖。他會平均分配給我們三個孩子,但卻都讓我們各自覺得自己是常拿到牛肉乾的那個,在父親心中最疼愛的。是吧,我有著老么的驕氣,是父親寵出來的。生日時,只有我可以在除了有生日蛋糕可以吃之外,還有他特地買回的紫色小花髮飾。我永遠記得那個小花的樣式,也記得自己多麼捨不得將其綁在頭髮上,總是小心異異,深怕弄壞了它。因為,是父親的心呀。在天堂的父親,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