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7/16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閒談椎名林檎與2015《椎名林檎と彼奴等がゆく 百鬼夜行》

要了解椎名林檎的個唱作品,不先了解歌詞是不可能的(在東京事變上則可以)。
東京事變最近上了一個綜藝節目,提到椎名林檎的「作曲術」。她基本上會先為這首曲子「定調」,也就是將這首曲子「聽起來是什麼感覺」先作為唯一印象來為後續工作準備。其實椎名林檎本人並不認為自己那些看起來莫測高深的歌詞有多厲害,相反地她覺得很普通,她時常僅是為了樂句的「斷點」來作詞的,因此有可能出現不太「自然」的詞,實際上只是為了擴增或減少那一兩個音節而出現。
椎名林檎的詞一直非常棒,那與其說是歌詞不如說是一首首詩;與其說是詩不如更精確的說是「詩歌」,只有被唱出來才具有美感,否則就只是破碎的、矯情的呻吟。椎名林檎的詞多半(如果不是全部)是關於愛情的,在這場演唱會中,完全展示出椎名林檎終究是個歌舞伎的本質。她以古老的喉音將過往的愛情經驗娓娓道出,時而參雜半夢半醒、醉酒般的囈語;時而決絕、時而依存。
而比起東京事變顯然音量軌被拉小的樂隊,以旋律上時常不和諧到讓人覺得不順耳的程度為風格,樂器刻意製造的「噪音」則像是背景敘事的一部分,脫離了音樂的本質,都是為了服務這整套敘事而存在,頗有後現代的實驗音樂精神。(類似的感覺我在東京事變最新專輯《音樂》也有發現,但運作的方式不太一樣就是了)偶爾的solo很出彩,但是是將這種矛盾更為放大,比起悅耳更該以激烈來形容,力求將觀眾拉進古老的記憶,那力度甚至讓椎名林檎近年才開始使用的autotune也染上「過時」的色彩。
那麼,回到問題,為什麼不先了解歌詞不行呢?

與其說不先了解歌詞不行,不如說不懂日文的人,會無法抓到「詞與編曲的連結」。
因為這些曲往往缺乏旋律性(越後期的作品尤甚),加上大量細碎、不和諧的樂句組合而成,也就是沒有所謂的「琅琅上口性」。但是意外的,若你對照著歌詞聆聽,那些破碎如拼圖的樂句都可以跟歌詞一一對應起來——實務上說,高音域與低音域,可能對應著歡快與哀戚;少女般的鈴音與年華漸逝的喉音時常是一人分飾兩角的展現,可能是同一位女性在不同時空的變置,或是一男一女的愛情對白。對椎名林檎的作品來說,這種詞曲二元互補性是至關重要的,但在東京事變上,則未必成立,東京事變的曲子本身單純有足夠的「豐富性」,處處充滿可鑑賞之處,詞更像錦上添花的存在。
因此,對不了解日文的我來說,如果是聽專輯我一定聽不下去,但偏偏這是場演唱會。燈光背景與曲目順序讓人感到這是精心編排過的,實際找了歌詞來看以後更是豁然開朗:
沒錯你也是我也是,都不過是追求著空洞,徘徊於今日⋯⋯
讚譽將人追趕進孤獨,我討厭甜言蜜語,實在廉價⋯⋯沒錯,所謂你與我生而不同,根本是場誤會,用那副無辜的表情,面不改色地說出天才之類的詞句,是冒瀆啊⋯⋯
是啊,我也想問你,我究竟是誰?變得面目全非了,追問到底⋯⋯
第一首〈凡才肌〉(平凡人)極具攻擊性,椎名林檎以接近自暴自棄的口吻使用這首歌作為開場是有理由的,這是對(台下)樂迷的抗議:面對種種流言蜚語與批評,林檎彷彿朝著不存在的敵人嘶吼著我也只是一介平凡人!作為一個音樂人,我所該做的,不該僅是做好我的音樂,在台上扮演完美的偶像嗎?於是,作為樂迷我們可以看到的,林檎最「私生活」的當下,正存在於這首歌之中。在哀怨的嗓音間,在低垂的帽簷下,在淡白的布幕後,是一個叫做椎名裕美子的女人。直到這首歌結束,布幕落下,椎名林檎才正式登場。
有趣的是,當初《三文八卦》中,作為椎名林檎對稱美學〈凡才肌〉的對應曲——〈勞働者〉,其前奏出現後,椎名林檎才首次與台下觀眾打招呼,這既可以是個單純的巧合,也可視為是這場演唱會真正的開場。〈勞働者〉是我非常喜歡的曲目,原因在於名為「勞動者」,且林檎也在前奏雙手合十「向所有的勞動者致意」,但歡快的前奏與背景大大的「婆娑」二字毫無莊嚴感,甚至歌詞描繪的其實是「做白日夢者」、「消費者」,與「勞動」完全無關。然而這不正是所謂「芸芸眾生」嗎?歌詞裡盡是勞動者們對上層階級的想望與絮叨:要多少錢才買得起?工作與回報不成正比呀⋯⋯明明拼盡全力⋯⋯等等。不誇張地說,這首歌完全是今日對「勞動者」唯一正確且犀利的解讀。勞動者再也不是競競業業、知足常樂、安分守己的那一群,褪下那張面具之後,勞動者在當代的唯一特徵,就只有「不想當勞動者」這個表情而已。後方的管樂群與熱鬧的電子琴,完美建構了上班族下班後遁入的燈紅酒綠,搭配浮雲的上班族哀怨對白,使這首作品幾乎像個當代中產階級的剪影,完美保留在這五分多鐘的「致意」中。
驚喜的是,這場演唱會表演了東京事變《大人》裡的〈Blackout〉,因為這首歌是椎名林檎作詞作曲,而這恰巧是多年後我再重聽東京事變時覺得最能代表這個樂團的一首歌。《大人》是第二期東京事變創立之初的專輯,新成員浮雲與伊澤一葉曾在採訪中說過還不是很適應樂團運作的模式(誰知道以日本人說話的調性來說這究竟代表什麼意思)。我永遠記得去找這首歌的guitar cover時,錯愕的覺得「這個是什麼?」的心情,聽起來就像另外一首歌,以很粗糙暴力的方式將樂軌組合起來一般。尾段更有浮雲所謂「很無聊」的搖滾solo,不知是否是不情不願加入的?今天我們沒辦法再聽到東京事變推出這種作品了,因為成員間已太過瞭解彼此。這是東京事變當初成立的原因:讓各個領域的佼佼者盡情發揮碰撞的盛宴,而這即是碰撞之初的結果。(第一期的《教育》整體上跟椎名林檎從前的風格太像了,基本上不脫搖滾二字。)於是這首〈Blackout〉對我來說一直有著承先啟後的意義:碰撞與磨合、既激烈又突兀,是跟後來以爵士為骨幹的華麗古怪又柔軟的樂風的分水嶺。
安可曲有兩首,椎名林檎從後台出來後,臉上明顯掛著「放下武裝」的表情,而這意味著最後一次的人格切換,她再度從「勞動者」轉變成「平凡人」。在最後一首〈虛言症〉之前,椎名林檎小小聲地說:「謝謝,還有最後一曲,請聽我的處女作。」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虛言症〉實際上被收錄在她第二張專輯《勝訴的新宿舞孃》中,查了資料後才發現,這首歌在林檎高中時就已被創作出來。無論如何,作為演唱會的結束,也作為這篇文章的結束,它有著自成一格獨一無二的意義,此為PTT熱心板友多年前的翻譯:
但是怎麼會覺得眼睛這麼乾呢
用黃色的手展開了全幅地圖 卻一無所有
然後又為什麼就連雨還是人群都能造成傷害呢
像是有著魚眼睛的同學們 絕對不會是敵人的吧
不需要臥軌什麼的也沒關係喔
現在能為你歌唱的我也總是破破碎碎的活著
假使少女你憎恨我
我也完全沒有探求你那雙世故眼睛的視線的意思喔
不需要去懷疑那些惡作劇的事也沒關係喔
你現在可以說是一個人獨立活著 總還是勉強的活著
即使我一直想著你的事情
讓頭髮飄動的風能輕易的接納一切喔
在陽光耀眼的日子讓你做做你想做的事也不是件壞事
不需要勉強偽裝自己也沒關係喔
現在能為你歌唱的我也總是破破碎碎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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