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像樂團的樂團：《東京事變》簡介

東京事變與其說是一個樂團，不如說是以椎名林檎為發起人組織的一個企劃（project），原本就帶有所謂「期間限定」的味道。作為樂團形象的展示，不論是專輯封面、曲目編寫，還是現場表演的布幕展演，一直有「電視」、「節目」這些元素。何以如此？因為比起東京事變，樂團發起人椎名林檎個人的名號更為響亮，以個唱歌手出道幾年後，她突然宣佈自己即將引退，次年東京事變誕生，過程濃縮一句就是「老娘想搞樂團了」，樂團成員都是她「欽定」的：貝斯手龜田誠治、吉他手浮雲、鍵盤手伊澤一葉、鼓手刃田綴色，皆為一時之選（原鍵盤手H是都M與原吉他手晝海幹音稱其完成了「階段性任務」，在第一張專輯後離開）。正因這班豪華陣容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艱苦的「革命性情感」、彷如永遠維持高水準零瑕疵的演奏、椎名林檎本人對於作品的極高要求，讓這個樂團看似缺乏了一般大眾對於樂團粗糙生猛的想像，比起「創作」，東京事變更像是個不時因樂團活動或廠商邀約現身在眾人前的「符號」。對全員都有能力作曲，且有自己事業活動的樂團來說，東京事變的表演更像是個定期展演，如一年一度的蘋果發表會，而不像一般在狹縫中求生的樂團。2011年初，鼓手刃田綴色因酒醉襲警被捕，這或許是東京事變最貼近一般人想像中樂團本色的一面吧。

去年在朝日電視台《関ジャム 完全燃SHOW》這檔音樂綜藝節目中，東京事變全員以「長得跟自己很像的親戚分身」身分受訪，讓觀眾得以一窺埋在重重神秘面紗之下的東京事變的運作模式。

關於椎名林檎本人，我已在前篇文章提及其獨特的作詞術。她確實是一個才華洋溢，且註定會在歷史上留名的不朽歌姬，這體現在她敏銳的流行嗅覺上。椎名林檎將她的作品打造為一個綜合聽覺、視覺等多感官載體。不論是在服裝形象上、歌曲的洗腦程度，以至於為人津津樂道的歌詞、現場表演曲目順序上花的心思、多變的靈活唱腔與舞台魅力，直到現在都還存在許多視其為女神的模仿者。但椎名林檎無懈可擊的地方在於，她能將所有元素融合成一個極富渲染力的展演，換句話說是做什麼像什麼。也許分開來看，她在各領域上並非最頂尖的那一個，但女王般的統領能力讓她能維持著一貫的高水準。

椎名林檎個唱時期就長期合作，被她尊稱為「師匠」的貝斯手龜田誠治，其實意外的是最愛使用破音效果的一員 ，跟一般靜靜地以節奏搭配和弦進行的貝斯手不同，龜田誠治的演奏極富侵略性，甚至與椎名林檎的主唱位置共享一首歌的主調位置。並不常搭配鼓點，而是融合了主唱與吉他或鍵盤的旋律的「低音部」，更有甚者有時也會跑自己的旋律進行，形成與椎名林檎的重唱效果。

音樂製作人本田昭光即評價：「東京事變的貝斯往往是以樂句的形式演奏的。」

椎名林檎打趣道：「很難插入演唱的貝斯演奏，自己常常會無意識地在低音部與貝斯聲爭鋒。」

浮雲也說道：「有時候會想問，這樣還需要吉他做什麼呢？」

除了演奏技巧讓人印象深刻，龜田誠治還是所謂的「名曲製造機」：〈修羅場〉、〈透明人間〉、〈私生活〉、〈閃光少女〉、〈迴響天空〉⋯⋯等，其實在東京事變中，龜田誠治作曲的作品並不多，但以上幾首絕對都是T1等級的作品，被收錄進大部分的演唱會曲目中。這幾首作品與其他作品比起來稱不上多複雜，可以說龜田誠治承擔了東京事變中「平易近人」、「流行順耳」的元素。雖然椎名林檎開玩笑似地說師匠不僅音色扭曲，連性格都扭曲了，但筆者以為，在東京事變中與椎名林檎相性最好的，其實就是龜田誠治了，這在樂團早期椎名林檎還承擔起樂團主要作曲人的時候就可見端倪，那時樂團中以椎名林檎為首的搖滾元素還很強烈，而龜田誠治鍾愛的高存在感破音演奏可以很好地融入樂團之中，搭配H是都M天才瘋狂鍵盤手與晝海幹音典型搖滾吉他手人設，整體帶給人殺氣騰騰的侵略感，不得不說，第一期東京事變，確實帶給人整體更強烈的「樂團氣質」。以至於我對龜田誠治唯一的小抱怨，是至今龜田誠治在每場演唱會的solo橋段，仍表演著差不多的樂句。

鼓手刃田綴色，拍子總是穩定得令人吃驚，常常會讓我有一種不是真人在打的錯覺。據其本人所說，有一段刻意完全不去聽其他音樂的時期，而且實際上本來就不怎麼聽音樂了（？？？）

「如果開始受到其他人的影響，那最終會變成模仿他人的演奏，只要這個人還存在於世間，無論過了多久自己的東西都不會變成原創。」這段發言，是不是很有日本職人精神的味道？事實上，東京事變的「日本味」重心可能就在這個「東京事變的壞孩子」刃田綴色身上。

東京事變解散時年2012，出了最後一張EP《Color Bars》，封面是測試電視機顏色的彩色條紋訊號，我們可以看到又一次，電視的元素體現在這個樂團身上：東京事變是一個大型期間限定展演符號，而這個訊號一斷就斷了八年。再一次，2020年〈永遠の不在証明〉MV中，五個人各自代表了一種顏色，從銀幕中緩緩走出。《Color Bars》中有五首歌曲，每個人創作一首作為這個企劃的尾聲。我們可以聽到第五首歌曲〈其實〉（ほんとのところ）是刃田綴色作詞作曲演唱，這據我所知也是東京事變中刃田唯一一首自創曲，扁平沙啞的音色搭配小時候學習神樂與太鼓的經歷，或許是事變中最有日本傳統味道的一首歌。刃田綴色的日本味不僅體現在作曲上，說到編曲，刃田綴色不像國外樂團鼓手傳統注重二四拍的打法，而是融合各種風格，以尖銳的Hi-hat與鈸音為骨幹，充滿激烈快速的J-pop味。值得一提的是，相比於貝斯顯得更為罕見，東京事變在編曲上也常讓鼓聲加入破音效果，如第三張專輯《娯楽》的第一首曲子〈匝道口〉(ランプ)前奏即運用強烈失真帶來如夢似幻的效果。

椎名林檎、龜田誠治、刃田綴色三者是創團時期就加入的元老團員，真正使東京事變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的，是吉他手浮雲與鍵盤手伊澤一葉的加入。浮雲加入了鄉村與藍調、民謠等元素；伊澤一葉則加入了古典與爵士。

東京事變版本的長岡亮介叫做浮雲，而浮雲完全是個天才。關於浮雲，讓人津津樂道的傳聞有很多，他中學一年級開始學琴，在正式加入東京事變前即與椎名林檎有合作。King Gnu的常田大希如此評價浮雲：「日本吉他手分成了浮雲前世代與浮雲後世代，所有的年輕吉他手都以浮雲為目標。」浮雲人如其名，曲風如天上的雲彩般多變絢麗、變幻莫測，是東京事變中可愛、俏皮元素的來源。他的solo表演從來沒有一次一模一樣過，據本人所說：

「如果斷定一個東西是正確的，那麼其他東西都會變成不正確，所以這樣會讓不同的solo之間都各有特色。」
但隨即被身後來賓吐槽：「難道不是因為懶得記而已嗎？」只好承認「也是有這個因素在⋯⋯」

伊澤一葉評浮雲：「比起事先準備好的音樂，在現場隨機創作的作品更令人驚艷。」

刃田綴色：「明明在錄音現場，浮雲卻不彈吉他，說：『啊覺得這裡不需要吉他，總之我先休息一下。』」

椎名林檎：「所以到最後，大家編曲時都不會特別搞吉他這塊，就讓浮雲自己發揮，彈到大家都很喜歡的樂句時，不特別要求他記住的話，下次絕對會彈得不一樣。如果忘記了，只好聽之前的錄音，重現自己彈過的樂句。」

這樣一個彷彿漫畫情節才會有的慵懶天才型人設，卻也有這樣的一面：「一直像拼了老命一樣在工作，例如總是被要求穿著奇怪的衣服上台，好幾次都覺得受不了了。」但這裡的「拼了老命工作」，可不是勤奮練琴，節目中浮雲親口證實，平常幾乎不碰吉他⋯⋯浮雲興趣多元，有一陣子他迷上了騎腳踏車，甚至演唱會當天因為騎腳踏車到現場而大遲到。

是的，浮雲並不特別享受東京事變運作的氛圍，他自己的樂團PETROLZ樂風更為樸實溫暖，常跑一些相對小眾的音樂祭。我學過一點吉他，聽東京事變有一半是為了聽浮雲，與其說是東京事變粉或許不如說是浮雲粉。彈各種類型的音樂都好像信手拈來，他的「手tone」（指picking的手法或指法造成的音響效果）是每個吉他手都夢寐以求的。但大部分時候，他只想著「好好做好音樂」，這是什麼意思呢？比起龜田誠治旋律性極強的貝斯演奏，身為吉他手的浮雲，比起旋律性，反而更注重於節奏感。簡單的wah效果器搭配一點點破音、funky的魔性節奏，靜靜地在身後托著整個樂團。作為吉他手，浮雲意外的對破音效果的使用是最為謹慎的那一個，這或許與他對「聲響」的敏銳度有關，破音帶來強烈的效果，但也犧牲了細節，這或許是體內燃燒著熊熊鄉村魂的浮雲所不能允許的。

最後是有著「東京事變地下團長」之稱的伊澤一葉。如果說浮雲像李白，那伊澤一葉則像是杜甫了。如小迷妹ゲスの極み乙女的鍵盤手小瑪莉所說：「這種程度的曲子，不受過扎扎實實的爵士訓練是絕對不可能寫得出來的。」以我的樂理程度，連要唸出各種奇形怪狀的和弦都有困難，遑論解讀整首樂譜了。伊澤一葉擔任了第二期東京事變最為重要的高雅脫俗的部分，他的編曲將樂團作品整體拉高了一個層次。他拿到曲目後，會根據作品名稱與曲的「感覺」來搭配和弦進行，產生對應的憂鬱、詭譎、浪漫的效果。

伊澤一葉在第三張專輯以後與浮雲擔當主要作曲人，與浮雲渾然天成的風格不同，筆者以為伊澤一葉最擅長的，是「量身定做」。例如於《大人》這張專輯中，曲目依舊全部是由椎名林檎所作曲，但伊澤一葉加入後對〈秘密〉這首歌重新編曲，尾聲副歌結束後，怒濤般的連續三連音，將歌曲推上了高潮；〈永遠の不在証明〉前奏，加入了許多斷點來營造懸疑感，聽來確實頗有柯南的感覺；樂團名曲〈キラーチューン〉（Killer Tune）是伊澤一葉寫給樂團諸位的歌曲，在其中伊澤一葉的鍵盤聲退到最後，但其餘成員則在這首歌中百分之百地展現了自己的個性。可以說，伊澤一葉作為一個「整合者」，被戲稱為東京事變地下團長並非浪得虛名，他的音樂素養與底蘊讓他完全有能力駕馭團員的表現。少了浮雲，東京事變可能會變成完全不一樣的東京事變，但少了伊澤一葉，或許如今的東京事變就無法成立了。

我曾聽聞：所有藝術家都嫉妒著音樂家。而或許，所有音樂家也都嫉妒著鋼琴家。鋼琴幾乎沒有侷限，相比其他樂器能更自在地徜徉在音樂的大海裡，幾乎所有的專業樂手都或多或少受過鋼琴訓練，但也因此，要成為頂尖的鋼琴家更為困難。伊澤一葉在我心中，就是那個可以「彈什麼像什麼」的鋼琴大師。

相傳東京事變進錄音室錄一首歌的次數少得驚人（這可不是開玩笑的，要知道，雖然對他們來說稀鬆平常，但他們大部分作品AB段的主歌可是完全不一樣的構造！），在《関ジャム 完全燃SHOW》這檔節目中，某來賓也說，東京事變不只對一般人，甚至是對整個日本大部分的樂團而言，都是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存在。我最後希望，這個最不像樂團的傳奇樂團，能至少再陪聽眾度過另一個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