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9/14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米蘭‧昆德拉《無知》|承擔無知的結果,才理解無知的社會

人生就像一個人划船,有時候船上有其他人,但終究只有自己才能划向對岸。
鄉愁被作為一種回歸的吸引力,並不完全是近鄉情怯,也未必是心之所向。只是一種被召喚的吸引力,好一陣子,我曾經因鄉愁而揪心,渴望回歸卻又無法歸去,卻在情緒冷卻之後,發現引發鄉愁的並不是現實的模樣,而是過去的樣貌;然而,昨日的記憶已成為塵灰,飄散空中、隨風逝去。我所感受到的痛苦,只不過是迴光返照的精神體,在我的內心蠕動、竄流,被淚水帶離體內後,我什麼也感受不到了。
回歸,若不是接受現況,只會卡在回憶的癥結點。
「當時這裡不是這樣的」,或是「那時候跟現在還是看起來一樣」,人在內心喃喃自語,不停比對自己的記憶,其實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過去曾經存在,想知道還能跟那些人說著什麼話,卻沒有自己真正想說的話。
米蘭‧昆德拉的《無知》恰好相反,伊蓮娜與約瑟夫都是擁有異鄉生活二十年的捷克人,時間的長度決定了他們把自己的生命專注於哪裡,而那裡就是他們的歸屬。他們不知道回歸是為了什麼,卻還是回歸故鄉,為了旁人所說的「偉大的回歸」。
「……從詞源學的觀點看來,鄉愁似乎就是因為無知而生的痛苦。你在遙遠的地方,我不知道你變成了什麼樣。我的國家在遙遠的地方,我不知道那兒發生了什麼事。」
對於捷克歷史最重要的數字:二十。貫穿了整個故事的人物,也貫穿了那個時代的捷克人民。
第一個二十,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奧匈帝國解散,捷克與斯洛伐克合併為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那是1918年,二十年後,捷克失去了國格,1938年慕尼黑協定將蘇台德區硬生生地切給納粹德國,捷克甚至沒有出聲,一切就結束了。
隨即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1948年,共產黨革命的年代是第二個二十,直到1968年,布拉格之春的運動看似失敗,在1969至1989年,度過第三個二十的期間,仍有大小不一的社會運動,持續爭取民主化,直到1989年天鵝絨革命後,共黨政權離開了。
伊蓮娜在法國住了二十年,二個女兒長大成人,自己擁有一間房子,丈夫馬丹多年前去世。他們流亡到法國是1969年,也是在那個時候,法國人慢慢將共產主義也想成一種罪惡,排名在法西斯主義之後的第二名。他們為了解釋為何流亡,說明獨裁政權會隨著獨裁者死亡而逝去,但是共產主義不同,它的背後有無垠的俄羅斯文明,共產主義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人們的不幸是在一片全然絕望的氣氛裡堆積起來的。
為此,甚至引用當代詩人揚‧斯卡瑟的詩詞,內容提到他想將自己的悲傷帶到遠方,用它來蓋一棟房子,他想關在裡面三百年,然而他在1989年的十月過世,一個月後,悲傷消散了,人們迎接新的時代。所謂的預言,可以引領人們理解這些人如何度過他們的時代,正是因為預言搞錯了,在某些時期裡,人們才能夠盡興地歡樂,或是盡情地空虛、哀戚。
接受流亡者的身分,卻不是接受他們身而為人的獨特性。直到捷克成為能夠回歸的國家,伊蓮娜才發覺,身邊的法國朋友為了她的偉大回歸而讚嘆,只因為那是流亡者的目標──他們想像的流亡者。
流亡,是逼不得已、被迫離開家國,因此回歸才成為偉大的行動。
然而對伊蓮娜而言,她的母親作為生命中的權威存在,實際上,她一點都不想回歸。於是,回歸的意象在他人與自己眼中產生的距離,便愈是失焦了。原本伊蓮娜想嘗試看看,與過往的女性朋友聯繫,回歸後的第一頓飯,卻沒有人想聽她說話──要比苦難,哪比得過身在共產政權二十年的捷克居民?即便是伊蓮娜的偉大回歸,也沒人把她的二十年當一回事;她們不想了解法國的一切,甚至一開始就拒絕紅酒招待,認為要喝啤酒才像是捷克人,徹底地將伊蓮娜推開。
在捷克的國土,伊蓮娜失去了自己的聲音,再度失去容身之處。
正是因為這般寂寥,當她遇見約瑟夫,身在丹麥異鄉的流亡者,過往的一面之緣才會渲染成嬌美的顏色,深深地吸引著她,以為對方記得當年的曖昧情慾,以為能夠從他眼裡看見過去的自己,能夠證明曾經存在的過去,同時身為流亡者,卻對偉大回歸沒有興趣的同類人。
伊蓮娜有生以來,第一次做出自己想要的決定。即便最終證明約瑟夫並不記得她,崩潰大哭完後,她仍是舒坦地睡著了。雖然得知真相令她難過,但她終究突破自我,做出自己想要的決定,不再受限於人。其實她想要的並不是約瑟夫,而是一種連結過去與現在的歸屬,只是結果諷刺地毀滅了這個想法,卻並不是失敗。
在我看來,伊蓮娜終於做出了自己想要的決定,她終究會找到自己想要的未來,因為她正在這麼做;一個人只要踏出了那一步,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眾多角色之中,伊蓮娜最能讓我產生共鳴。記憶決定了過去的模樣,而家鄉的記憶彷彿是雲煙,有些煙霧深刻地烙印在心裡,但大部分都隨風而走。以前國文課本看見鄉土文學的文章,有時不免讓我疑惑,所謂的失根真的是失去嗎?為什麼人不能夠把自己當成家?不論走到哪裡,只要自己仍在,家便在。
曾經,我也把自己當作流亡者。
社會文化的價值觀如何影響人格成長,其中的權力關係、權威體制與恥文化的運作,不免會使孤身的人感到自卑、沒有存在感,甚至被他人問「你為什麼不回去?」的時候,只想鑽進洞裡──就像斯卡瑟一樣,把自己關在裡頭三百年,誰來都不開門!
所幸,人擁有書籍。
濃縮苦難的自我攻擊,能夠在書籍的知識庫拆解、分析,一旦人以第三方的角度觀看自己的經歷,記憶將會轉化──成為中立的經歷,而不再只是受害者。這段過程,若是沒有書籍的幫助,我也許早已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所幸,活著就有未來。
所有的苦難在時間流逝之後,或多或少地淡化痛苦的痕跡,支持自己的力量,也會從新的生活開展成長,過去的晦澀記憶終有化為塵灰的時刻。
「人就是在這樣的年紀結婚,在這樣的年紀生下第一個小孩,在這樣的年紀選擇職業。總有一天,我們會知道、會懂得很多事,可是已經太遲了,因為整個人生已經在我們一無所知的年紀成了定局。」
伊蓮娜贊同米拉妲的說法,雖然她從不知道,米拉妲在青澀歲月為了約瑟夫而做的事情,影響了她的一生,但是殊途同歸的她們,共同體會到「無知」而承擔的結果。
這就是人。 這就是人的社會。 從無到有,從無知到經驗,從苦難到塵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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