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09|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來自碧海的共鳴 01

「請問。」
血滴隨著問句落到他前方的土地上。
哈德蘭停下手中的動作,隨手握起身側的魚叉,他的目光從眼前帶著青綠鱗片的粗壯大腿一路上移,滑過插在男人上臂的半截匕首,略過男人頸側微微翳動的鰓,對上一雙藍如寶石的眼瞳。
是漁人。
「什麼事?」哈德蘭帶著三分警戒與五分防衛慢慢站起身,細長的魚叉頭朝地,垂在他身側。
「我想去伊爾達特,要往哪裡走?」漁人彬彬有禮的態度彷彿是在何珊女伯爵的年度盛宴裡,意外於彎彎繞繞的地洞迷路,只得以最謹慎客氣的語氣詢問剛好路過的賓客。
前提是,伊爾達特不是別稱死亡沙漠的話。
「看到前面那座高山嗎?在山的背後。」哈德蘭隨手往左前方一指,那座高山聳立入雲,遠遠就能看見。
漁人順著哈德蘭的食指往那方向看了一眼,「要怎麼繞到山的背後?」
「你必須爬那座山,沒有別的路。」
漁人退後一步,隨手拔起額上的頭飾,扔到哈德蘭腳邊。
「這是謝禮。」漁人轉身朝那座高山走去,滴滴鮮血落在他留下的腳印上。
哈德蘭撿起那串頭飾,頭飾上鑲綴著璀燦的藍寶石,如同漁人那雙漂亮的眼睛。
「等一下。」哈德蘭起身,「你最好處理一下傷口。」
漁人懶洋洋地說:「它自己會好。」
哈德蘭抬手,魚叉瞬間筆直射出,漁人停下腳步,側轉過身,魚叉與他錯身而過,下一刻,烏黑的液體噴在他的腳邊。
漁人回過頭,瞧見一條長約他的六個上臂、寬約他手腕粗的墨色長條生物被魚叉牢牢釘在地上,生物下方的土地被一攤汙濁液體逐漸染黑。
「那你還沒走到那座山下,就會被血蛭咬死。」哈德蘭轉身,逕自邁開步伐,也不管身後的漁人有沒有跟上。「跟我來。」
他走了兩步,感覺到身後陌生的氣息,他咧嘴一笑,走到自己的小屋,他拉開大門,站在門邊,偏頭往門內一點,「進來吧。」
漁人慢吞吞地踏進他的屋子,木屋內有一座木床,一把木椅,一個木製的圓桌,壁爐點著火,地上鋪著一大塊紅綠相間的地毯,另一側牆壁有著等身高的木櫃,推滿雜物。
哈德蘭指著那塊紅綠地毯,「我這裡沒什麼客人,只有一張椅子,你坐這。」
漁人迅即無聲地走過去,坐上地毯,哈德蘭翻找藥瓶和紗布,「我不知道這種藥對漁人有沒有效——」
「如果對人類有效,對漁人也有。」漁人簡潔回答。
哈德蘭不再多說,他替漁人拔出匕首,用乾淨的棉布壓在傷口上方,等血止住後,他換了另一塊棉布用清水沾濕,擦拭漁人傷口旁的髒汙,抹上特製的藥膏,再纏上乾淨的紗布。「只要有一點血味,你就會被血蛭纏上。我建議你過幾天再上路。」
漁人慢悠悠地問:「你是勇士哈德蘭?」
「你找錯人了。」哈德蘭扯開了稱不上微笑的弧度,「看在那柄匕首的份上,你可以在這裡睡幾天。」
近二十年,斯堪地大陸的氣候產生劇烈的變化,降雨的週期愈來愈長,各地的河川逐漸乾涸,久久降雨一次,卻是狂風暴雨,海平面年年上升,沿海幾乎不能住人。
哈德蘭透過玻璃窗往外看,天空比昨日暗得更早,遠方的海浪逐漸捲起,緩緩朝海岸線前進,彷彿蟄伏許久的士兵,正準備給敵人迎頭痛擊。
他屋裡的漁人正雙手環胸,斜靠在牆邊假寐,漁人手臂上的繃帶帶著深褐色的血漬。這是好事,代表他的藥膏有用,傷口已經止血。
柴火燃燒的霹啪聲響驅散了寒意,哈德蘭又往壁爐裡丟了幾根木柴,他用雙手互相拍下指掌之間的柴屑,這才忽然想到室內的溫度或許對漁人太熱。
他抬頭看向漁人,對方正張著那雙漂亮如藍寶石般閃爍的眼睛望他,他平靜地說:「你覺得太熱的話,可以把窗戶打開。」
漁人輕輕搖頭,「這溫度我可以忍耐。」
「在這裡等著。」哈德蘭起身,打開裡屋的門,那後面有一座地窖,哈德蘭走下樓梯,腳步聲消失在黑暗之中。
漁人沒有等得太久,哈德蘭的身影很快從黑暗之中冒出來,他的手裡拿著一塊白色絲布,布裡包著幾塊雪白晶石,他將晶石連同絲布一同交給他的臨時客人,「你抱在懷裡,會涼快許多。」
漁人接過他的善意,將整塊絲布揣進懷裡,哈德蘭觀察對方,察覺到漁人有一絲放鬆。看來雪晶除了冰鎮食物,也有別的用處。
「你這麼怕熱,活不過伊爾達特。」哈德蘭往壁爐裡丟了一根柴火。
漁人捏起一塊雪晶,拿到眼前細細端詳,「這個就能解決我的問題。」
從哈德蘭的角度看過去,雪晶正好與漁人的藍眼睛相疊,彷彿兩種寶石相互輝映,藍白色的光芒像極了傳說中的藍白金,哈德蘭停了一瞬,又說:「沒人替你帶路,你還沒走到那裡就會送命。」
「我可以想見。」漁人漫不經心地答,他藉著屋內的燈光,反覆檢視手裡的雪晶。
半晌,漁人依依不捨地移開目光,看向哈德蘭,「所以我先來找你。」雖然眼前的人類否認自己的身分,但他依據得到的線索指示,這個人類就是傳說中能多次進出死亡沙漠的勇士,哈德蘭.杜特霍可。
哈德蘭.杜特霍可是近二十年來第一批走出伊爾達特的人類探險隊之一,而他當年年僅二十歲。
其後,他率領自己的探險隊,三度進出伊爾達特,替斯堪地大陸帶回異常珍貴的物種,交給斯堪地聯邦。
這些來自伊爾達特的特殊物種陸續在斯堪地大陸各處成功培育,對醫學有極大的貢獻。
「給我一個必須跟你去的理由。」哈德蘭毫不動容,「漁人去哪裡幹嘛?」
漁人打量著哈德蘭,評估著坦白的可能性。
「你最好說實話,否則我會把你丟在半路上。」哈德蘭起身,替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你要來一點嗎?」
「謝謝。」漁人點頭。
哈德蘭也替對方倒了一杯,「你的名字。」
「皮拉歐。」漁人端起玻璃杯,淺淺嚐了一口,辛辣的酒意瞬間入喉,他咳了一聲,將酒杯放在一邊。
哈德蘭用一秒決定不取笑對方不善酒量還硬要裝模作樣,他轉回正題,「那麼,皮拉歐。告訴我,你上岸來幹嘛?」
在漁人國度深處,供奉著一座巨大的藍金豎琴。豎琴的來歷已不可考,漁人國度有司琴者定期彈奏藍金豎琴,用安魂曲平息紊亂的海流,維護海洋和諧,海洋各族生物便以漁人為尊。
司琴者的選拔,由上一任司琴親自考校,針對琴技、體能、應變、共鳴四項項目評分。
琴技是最初步的關卡,考的是彈奏的技藝,古老的安魂曲有許多特殊指法,司琴者必須精通所有指法。
第二關是體能。司琴者彈奏安魂曲時,一彈便要半日以上,不可中斷,否則便要重來。司琴者需具有良好的體能,不間斷地彈奏。
第三關是應變。司琴者除了需定期彈奏安魂曲之外,若海流因應天氣或失控的物種引起劇烈變動,司琴者便需要彈奏藍金豎琴以制衡。因此,司琴者必須擁有良好的應變能力,針對各種突發狀況彈出相應的曲目。
第四關是共鳴。此為最難的一關,也是無法經由鍛鍊的項目。司琴者所彈奏的曲目,要能和海洋同步共鳴,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份,若做不到這一點,即便有再良好的琴技、體能與應變能力,也無法成為司琴者。
皮拉歐.理斯的家族數代司琴,是漁人國度裡重要的琴師。他們的血液似乎天生就帶著與海洋共鳴的能力,在司琴者的競賽中,若其中有候選者出自理斯家族,他們的共鳴分數一向是所有候選者中最高的。
「所以你是琴師?」哈德蘭打量漁人健壯的手臂和粗壯的大腿,「你看起來像負責狩獵的。」
皮拉歐露齒一笑,「謝謝。我保證我有能力餵飽我的伴侶和家庭。」
事實上,在哈德蘭使用的語言中,「負責狩獵」可不算是恭維。他決定不破壞漁人的心情,轉而說:「照你的描述,你應該一直待在海裡吧。」
皮拉歐收起笑,「一直以來,我們都妥善使用藍金豎琴,定時保養,讓豎琴發揮最好的音色。但是最近,藍金豎琴突然因不明原因毀損了。」
漁人國度裡,那座比現存最老的漁人都還長壽的藍金豎琴,堅不可摧,數百年來維持著海洋的和平,是漁人們的精神象徵。
但在近期,藍金豎琴的底座出現裂痕,豎琴弦陸續斷裂,漁人長老們派遣速箭魚到紅頭貓蝙的領地,詢問著名的先知凱西。
先知凱西,本名凱薩琳娜.多利夫斯,住所位於海洋的東北方的洞穴。速箭魚帶著漁人長老的信件與漁人國度特產的藍寶石,請求先知凱西的解答。
先知凱西掐指一算,列出修補藍金豎琴的三項材料,分別是藍玫瑰花瓣、藍白金和羊腸弦。
「我以為藍玫瑰只是傳說。」哈德蘭喝了一杯威士忌,又倒一杯。他曾經聽過藍玫瑰的傳聞,它開在幽深的沼澤邊,每年開花的日期不定,一年只開一次,一次只開二十分鐘,若沒有在開花期間摘下它,它便會凋謝。
傳說,由藍玫瑰花瓣搾出的汁液能自動填補破開的裂口,使其裂痕完全消失,無論生物或非生物都適用。
它的效能太驚人,斯堪地聯邦曾經派人尋找過,但全無功而返。
「它在伊爾達特的沼澤。」皮拉歐信誓旦旦,「你帶我去,我能感覺到它的氣息,知道它什麼時候會開花。」
哈德蘭斜睨著他,「你怎麼知道?」
「你就當作這是漁人的天賦吧。」皮拉歐輕描淡寫地說。
哈德蘭往壁爐裡丟了一根火柴,瞥見皮拉歐悄悄瑟縮了一下。「孩子,我建議你最好不要到處去說這句話,如果你不想漁人從此以後成為斯堪地聯邦那些不法狩獵者的獵殺對象。」
哈德蘭停了一下,「也許還有合法的狩獵者。」
皮拉歐抿了抿唇,頭往自己的手臂一偏,「你以為這個傷是漁人下的手嗎?」
哈德蘭順著他的話看過去,「如果是人類做的,我其實不是很意外。」
皮拉歐還想反駁,哈德蘭的神情制止了他,半晌,他不情願地說:「這是我的天賦,不是所有的漁人都是。準確來說,這是司琴者的天賦,我們能感覺到所有和藍金豎琴相關的物品。」
哈德蘭輕嘆了口氣,「你應該感謝我是有良心的合法狩獵者。下一次,這種話,你寧死都不能承認。」
皮拉歐嘖了一聲,「你們人類好麻煩,承認也不行,不承認也不行。」
哈德蘭看他一眼,猛然站起身。
皮拉歐驚得反射性一退,警覺性地說:「我無意冒犯。」
哈德蘭俯視他,「你睡覺需要毛毯嗎?」
「啊?」皮拉歐茫然地回望,半晌,他回過神來,「噢,不需要。我靠在這裡就好。」他靠著牆側睡比較有安全感。
「我要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吧。」哈德蘭走到木床前,抖開羊毛毯,在木床上鋪平。
「嘿,那伊爾達特——」皮拉歐不死心地問。
「睡吧。這兩天就會知道答案。」哈德蘭坐在床沿,脫下靴子,躺上床,拉起厚軟的雪熊毯蓋在身上,他翻過身,「反正你的傷現在也不能出門。」
輕微的敲擊聲驚醒皮拉歐,他睜開眼睛,瞧見玻璃窗外有一隻紅棕斑紋的松鼠,松鼠背上背著一卷紙筒,正用大顆的門牙敲擊窗戶。
「哈德蘭。」他警覺地叫醒房屋的主人,「有隻松鼠在敲你的窗戶。」
「打開窗戶,把報紙取下來,然後給牠一枚金幣。」哈德蘭閉著眼,翻過身交代。
皮拉歐走到窗邊,他輕輕地將玻璃窗向上推開,露出約莫兩個拳頭高的縫隙,紅棕松鼠靈巧地鑽進屋裡,皮拉歐小心翼翼地解開綁在牠背部的皮繩,取下報紙,紅棕松鼠眼巴巴地看他,他為難地問:「哈德蘭,你有金幣嗎?」
哈德蘭從雪熊毯中伸出手,隨手向空中一拋,一枚金幣飛向窗邊,紅棕松鼠從窗沿一躍而起,俐落地在空中咬住那枚金幣,牠在空中翻了兩圈,落在地面,又靈巧地竄出窗外。
「窗戶關起來。」哈德蘭下令。
皮拉歐關起窗戶,他邊走邊攤開報紙閱讀,報紙的頭條映著一行大字:厄斯里山頂降下冰雪暴。
「你看得懂斯堪地語?」
哈德蘭的聲音轉開皮拉歐對報紙的注意力,皮拉歐從報紙前方抬頭,「我上岸之後學的。」他好奇地問:「厄斯里山在哪?」
哈德蘭坐在床沿,向皮拉歐伸出手,皮拉歐會意地將報紙遞過去,哈德蘭接過報紙後,他皺起眉,開始閱讀。
皮拉歐站在他身前不遠處等待,同時試著閱讀報紙另一面的文字。
不久,哈德蘭收起報紙。「你說,修復藍金豎琴需要三項材料,除了藍玫瑰花瓣之外,另外兩項材料,你知道要去哪裡找嗎?」
「我知道斯堪地聯邦盛產黑虎羊。」皮拉歐說。
哈德蘭又問:「那藍白金呢?」
皮拉歐閉上嘴,哈德蘭從他的神色裡讀出答案。
「傷腦筋。」哈德蘭此刻的表情大約是介於微笑和嘆息之間,「你還要再多練練,不過這時候,沉默還是比承認好一點。」
皮拉歐從頸側的鰓裡噴出一大口氣,「總之你不用擔心藍白金的事。」
「嗯。」哈德蘭瞥向皮拉歐受傷的上臂,「那是因為藍白金吧。」
皮拉歐閉口不言,哈德蘭再次從對方的神情裡讀出答案,他忽然有了想笑的心情,「別介意。」
皮拉歐撇過頭去,頸側的鰓微微翳動,哈德蘭露出了笑容,「總之,藍白金的事我會處理。」
「你要怎麼處理?」皮拉歐仍然看向一邊,彷彿在對空氣說話。
「合法狩獵者還是有一點小小的權力。」哈德蘭輕描淡寫,「對了,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皮拉歐沒轉過頭,只逕自伸出自己的左手臂,哈德蘭也不在意,他輕柔地拆下皮拉歐左臂的繃帶,臂上的傷口已經結痂,卻未完全癒合。看來人類的傷藥雖然對漁人有效,效果卻會減半。
「我們什麼時候出發?」皮拉歐迫不及待地問。
哈德蘭一抬頭,頓時撞見那雙璀璨的藍眼睛,他頓了一下才回答:「至少等你的傷口都癒合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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