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踏上蘭嶼島之後,才接觸到飛魚的。
飛魚季一開始,四月份,天氣乍暖還寒,整座小島壟罩在捕飛魚的儀式中。這段長達將近半年的時間裡,有關於飛魚的禁忌需要遵守,比方說還在捕飛魚期間女人就不能去碰觸拼板舟。因此,我真切感受到先前被叮嚀有關於這座島嶼的傳說、神話,以及飛魚文化。
達悟人以「飛魚」為中心開展的歲曆將一年分為三季,分別是:2-6月「飛魚季節」、6-10月「結束飛魚的季節」,以及10-2月「飛魚將來的季節」。島上作家夏曼‧藍波安說過,他們是被飛魚馴化的民族,飛魚不只是實用價值,也有敬畏大自然的教導。
進行捕抓飛魚之前有呼召禱詞,祈求豐收,感謝賜予、也禮讚生命;中秋過後將不再食用飛魚,曬乾的飛魚懸掛在屋外的柴架上讓豬狗吃食,不隨意丟棄,表示對飛魚的尊重。在這裡,人與物是平等的。
我曾經詢問過,為何飛魚在台灣本島並不常見,不是大宗經濟魚類?不難想像的是,就市場機制和老饕味蕾思考,飛魚魚肉並不豐腴且多刺,自然不受青睞,市場上不易見蹤跡是可以理解的。但這樣也好,飛魚神話是屬於達悟人的,他們不只是吃飛魚還有飛魚文化。如果我們只是從經濟價值去看待飛魚,將看不見那些隱形但又真實流轉在達悟人血液裡的生命質地。飛魚,其實不只是飛魚。
達悟男人在海上捕抓飛魚後要立即處理飛魚,上岸後就能看見戶戶的屋外柴架上懸掛著晾曬飛魚的景象,簡單刷一層薄鹽,讓陽光蒸發水分,將海味鮮味濃縮在魚肉裡,成為一夜干延長品味期限。這樣簡單的處理方式是每個達悟男人女人都會的技能。
飛魚啊,銀閃閃的躍出水面
回想我品嘗過的幾道飛魚料理,大部分都是整條魚完整的呈現,包括牠過長的胸鰭,以及不對襯的雙叉尾鰭。細究這些構造,可以一窺物種演化的奧妙。首先是牠超過體身一半以上的胸鰭,是有利滑翔於空中宛如翅膀的雙翼,躍出水面後立刻張開乘風翱翔;至於不對襯的雙叉尾鰭可說是離弓器,一拍打,飛魚的身子便像弓箭般彈射出去,在空中形成弧狀航道,航程長短不一。
餐桌上的飛魚,除了烹飪方式贏得我們味蕾的享受之外,牠饒富意義的外型構造亦是我們餐桌上的話題。看似華麗躍出水面的滑翔,其實是求生本能激發出的潛力,離開水面騰空在天際躲避鬼頭刀的追捕,但上方同時有鷗鳥在窺伺,可謂是上下夾攻,腹背受敵。那一刻的飛魚膽戰心驚,銀閃閃的勳章只是人類浪漫的贈與。
飛魚啊,是神話是故事是生活
飛魚隨黑潮而來,從菲律賓一路北上到日本。洄游期間經歷覓食、交配、產卵,移動的正是生命軌跡。四月份的飛魚來到蘭嶼覓食,珊瑚礁的卵是牠的食物之一。底棲魚一來,大型魚類隨後就跟進,蘭嶼周遭海域好不熱鬧,然而,達悟族人並不大肆撈捕,這是一種尊重,也是源於神話的教導。
在蘭嶼,達悟人乘著拼板舟捕抓飛魚,先是夜間火捕,再是白天海釣,漁獲量當然無法與駕駛現代動力船撒網捕撈相比。然而,這樣堅持的意義是對海洋永續生態的保護。資源有限,取用的思維都是夠用就好。
白鰭飛魚是首波來到蘭嶼的魚,是女人魚;黑鰭飛魚是神話裡的黑神託夢者,有其神聖性;紫斑鰭是男人女人都可享用的魚;紅斑鰭不適合孕婦……,若再細分飛魚,達悟人可以教你分辨其中的不同,以及他們看待的方式和食用方法。多麼細膩啊,這是一條有文化的魚,滋養達悟人的身心靈。
飛魚啊,洄游在太平洋公路與航道
順著黑潮公路一路往北,在高速的暖流中帶來飛魚,像是信守承諾一般,潮來潮往,是永恆的約定。都說「言而有信」是普世價值,飛魚顯然對達悟人做了最好的示範。相約相守,人與物之間也顯得有情有義,世間的美好豈不就是如此?
在蘭嶼湛藍的海面上,每每看到躍身於天際的閃光便知道那是飛魚對生命的奮力一搏,有恐懼有冒險有勇敢。達悟人稱黑夜裡的星星為「天空的眼睛」,那我說白天凌空航行天際的飛魚就是「大海的眼睛」。沒有魚,大海好寂寞;沒有飛魚,大海就少了一點故事讓眼睛發亮。
閉上眼,我看見一條悠遊在海上公路的信魚,從不失約;也看見點點銀亮閃光起飛、降落在海面上,那是用盡生命所有力氣的滑翔。航程雖短暫,卻劃出最華麗動人的生命弧度,張開了我心裡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