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賢會娶我,應該是出於內疚,男人總喜歡將內疚同情與愛情混為一談,不過,我也好不了多少,我嫁他也是為現實所逼。
我自嘲一笑,走到窗邊,想起那晚的夜空也像今夜灰暗無光。
兩個小孩都睡著了,我放下故事書,輕輕的熄燈關門。鎖鑰開門的聲音響起,甫進門,孝健一臉緊崩的對我說:「我明天要到B巿出差。」
「怎麼這麼突然?」
「世賢早上扭到腿,行動不便,我替他去。」他邊脫外套邊說。
「那要去幾天?我替你收拾行李。」
他撫著額,閉上眼說:「應該三四天吧。」
我連忙找出皮篋,邊執拾衣服邊說:「你先去洗澡吧,訂了幾點的機票?」
他忽然從後摟著我腰,臉貼著我的頭髮,「老婆,對不起。」
我拍拍他的手說:「不要緊,我會和孩子解釋的,爸爸是有工作才不能帶他們到主題樂園,他們會明白的。」
他將我扳過來,啵一聲的啜了我一下:「妳真是明白事理,賢良淑德。」
「當然。」我回他一個驕傲的微笑。
在他出差的第四天,我接到他的訊息,說今天會坐下午三點的飛機回來,大約四點下機。
可是到了晚上他還未回來,我一直撥電話也撥不通,就這樣坐在客廳一晚。
直至凌晨四點,B巿的警局打了電話來,說他架車發生交通事故,車子滑了下山道,當場身亡。我將孩子交給母親照顧,便來到了B巿,世賢那時已經在那裏,處理著孝健的一切事宜,那時的我,只懂哭,看到孝健的遺體,更是當場哭昏了。
喪禮後不久,兩名孩子輪流發高燒,上吐下瀉。我傍惶得不知所惜,半夜哭著打電話給世贀,他二話不說的駕車過來,穿著居家的T裇短褲,頭髮淩亂,襪子一黑一藍,面上都是胡渣子,在醫院陪了我一整晚。
之後,我重入職場,做回護士,但是因為輪班制,無法時時見到孩子。他們剛失去了父親,又有新的照顧者,孩子無法適應,極度缺乏安全感,每次離別都是呼天搶地的。
看著存摺的銀碼,一點一滴的減少,孩子的情緒問題日益嚴重,重回職場有諸多的不適應。
我壓力很大時,便會來到走到海邊,默默的眺望那沒有邊際的海洋。廣闊無邊的海洋,讓我覺得自己很渺小,彷彿所有的痛苦都縮少了,那海浪一下一下的拍著我的腳,冰涼滲心的感覺讓我忘卻煩憂,我想要再感受多一點,多一點⋯⋯
忽然,一個人拉著我,是世賢。
原來,我已經走到了海裡。
他滿面通紅的,氣喘吁吁,雙眼瞪著我,抓著我的手臂在發抖,他抓得我很痛,嘴巴一閉一合,但我什麼也聽不到。彷彿間,我只聽到兩個名字,小謙和可兒,我像從夢魘中醒來,一直望著海洋深處的目光,重投在眼前這個人影上,看清了世賢滿面的擔憂與焦急,我伏在他的肩膀嚎哭起來。
為什麼?不是你,孝健⋯⋯
在那陰暗的冬天,他就陪我站在海裡,水掩及腰,將肩膀借給我。
那時孝健離開我和孩子兩個月。
自那次之後,他為免我再次想不開,經常來找我。他喜歡和孩子玩,小謙和可兒很喜歡他,而我終於申請到另一個部門,有穩定的上下班時間。
那時,我覺得我能撐下去的。
可是,我的惡夢還未完結,媽媽患上了癌症。
我只剩下媽媽一個親人了,我不能再失去她,為了醫治母親,我將樓賣了,與孩子一起搬到母親的住處,方便照顧她。
過不了幾天,世賢找到了我。
我記得那天我下班回家,看到他站在村口,靠在一塊灰敗油漆剝落的牆壁抽著煙,前臂有一條長長的疤痕,另一手抅著黑色西裝外套搭在肩上。
黃昏的斜陽曬落在吞雲吐霧中的他,彷彿是從第二個時空剛穿越過來。
看到我,他將煙頭捻熄在旁邊的垃圾桶,大步的向我走來,目無表情,他的雙目有深深的黑眼圈,臉上長了鬚根,額角都是汗水。近看才發現胸前的裇衫濕了大片,雖是夏未黃昏,但仍然很悶熱。
他在這裡等了多久?
「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我為什麼一定要接你的電話。」
「為什麼搬來這裡?」
「不關你的事。」
「為什麼要將屋賣了?」
「不關你的事。」
「為什麼伯母有病,妳不找我?」
我撇開頭,沉默不語。
「為什麼都不找我幫忙?」
我迎上他的眼,說:「夠了,你幫我的已經夠多了,這是我自己的事。」
「雅美,讓我幫妳,好嗎?」
我搖頭:「不用——」
忽然他抓著我雙臂,低頭看著我,說:「雅美,嫁給我吧,讓我照顧妳,讓我分担你的重擔。」
那一刻,不知為何,我眼眶瞬間蓄滿了淚水,我一直很堅強的撐著,強忍著心中的苦,我一直都忽視那壓得我喘不過氣的大石頭,但被他這樣一說,我無法再忽視了,我真的覺得很累很累。
我的眼淚如缺堤洪水般落下。
他用手指笨拙的拭著我的淚水,手有點涼,有點抖,說:「別哭,別哭。」
我抬起婆娑的雙眼,看到朦朧中的他,被夕陽籠罩,周邊鑲著金光。
「在想什麼?」
我從窗邊回過頭,世賢一臉微笑走過來。
「孩子睡了?」
「嗯,都睡了。」
「下次我哄他們睡就可以了,別整天順著他們。」
「他們這麼喜歡我,我怎麼忍心拒絕。」
我笑著搖頭嘆息。
他從抽屜拿出一本詩集給我,笑說:「現在輪到妳哄我睡了。」
他躺到床上,我背靠床頭坐著。
我翻開詩集,這是席慕容的詩集,書頁已經泛黃,頁角有些撓起,我隨意番開一頁,讀了起來。
「人若真能轉世 世間若真有輪迴
那麽 我的愛 我們前世曾經是什麽
你 若曾是江南採蓮的女子
我 必是你皓腕下錯過的那朵
你 若曾是逃學的頑童
我 必是從你袋中掉下的那顆嶄新的彈珠
在路旁的草叢中
目送你毫不知情地遠去
你若曾是面壁的高僧
我必是殿前的那一柱香
焚燒著 陪伴過你一段靜默的時光
因此 今生相逢 總覺得有些前緣未盡
卻又很恍忽 無法仔細地去分辨
無法一一地向你說出 」(註一)
接著,他枕到我的大腿上,仰視著我,又諗了起來。
「人世間 儘管有變遷
友朋裡 儘管有難測的胸懷
我只知道 朋友
你是我最初和最後的愛
在迢遙的星空上 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 (註二)
我笑了起來,用書掩著面:「肉麻。」
一片靜默。
我悄悄移開書,低頭喵了他一眼,只見他眼睫毛有點濡濕,定定的看著我,像是想從我這裡找尋點什麼。
「怎麼了?」
他莞薾:「我很開心,真的。」
一整晚,我都忍不住在想,他究竟為什麼流淚?
輾轉反側了一個晚上,又到了早上,他先送孩子到幼稚園,然後再送我到療養院。
「對不起,我今天早上要開會,不能陪妳去探望媽。」
「不要緊,媽知道你的心意。」
我下了車,看著他的車子駛走,便進了療養院。這間私人的療養院是世賢找給母親的,這是專門為癌症病人而設立的,有醫療團隊長期在這裏跟進病人的進展,有營養師專門為每個病人設計餐單,也有專職的看護照顧每個患者,這麼好配備,價錢也不菲,要是她自己一定沒有這個能力負擔。
我來到母親的病房,看護朝她點了點頭,笑說:「伯母今天胃口好了點,吃了一小碗粥。」
「謝謝你。」
「不客氣,有事可以按鈴叫我。」
看護很識相的離開,讓我們獨處。
「媽,今天怎樣了?」
母親點點頭,「很好,這裡什麼都好。」
我握著她瘦骨嶙峋的手,像有鈍刀在胸膛一下一下的劃著,「媽,妳會好起來的。」
「他對妳好嗎?」
我點點頭。
她摸摸我的頭,說:「委屈妳了,要不是為了我,妳也用不著這麼急的改嫁,弄得親家那邊都全翻面了。」
我扯了扯嘴角,說:「我沒事。」
我起身推了輪椅到床邊,「我們到花園走走吧,今天天氣很好。」
母親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她知道我不想談,也就不再多說。
註一:席慕容《前緣》
註二:席慕容《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