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0/03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備孕日記 EP9

其實關於「失望」,我並不陌生。
做演員的第一天開始,我就在學習跟「失望」共處。更精確地說是從與之戰鬥、拒絕它的存在,到接受它,與之共處。聽過很多人想當演員都是因為「可以體驗不一樣的人生」,我大概也是。後來發現,當演員除了可以體驗許多你自己無法經歷的人生,這個工作本身也跟人生很像:
幾乎所有的事情你都無法作主。
比如你無法決定導演用不用你、無法決定製作人用多少錢請你,無法決定跟你合作的對象與你在同一個頻率上相輔相成還是相愛相殺,再盡力也無法保證演出的整體品質如你所願,更無法決定觀眾和劇評喜不喜歡你,甚至連你的摯親及好友進不進劇場、支不支持你,你都無法決定。然後這一路上會有很多人告訴你,因為你就是得隨時準備好自己,因為「機會是給準備好的人」、「機會是要自己去創造的」、「當你真心渴望某樣東西時,整個宇宙......」......
這些話都沒有錯,只是所有的人不知道怎麼地,都絕口不提其實我們能「創造」和「準備」的部分,只是不成比例地遠遠小於我們永遠無法決定的部分;只是所有的人都不小心忘記,即使你再怎麼「想要」,永遠還有一種可能是「它不會來到」;只是所有人都忘了提醒你:即使只看著希望,失望仍無可避免。
好在演員的訓練給了我另一個救贖:永遠拉出另一個視野看看自己。
這關係到每個演員的藝術觀,在此不贅述,但就我的認知,所有好的表演都是在既投入又疏離的精神狀況下完成的,意思是,當演員陷入某個角色的人生裡時,永遠會有另一雙全觀的眼睛在看著沈浸其中的自己,觀察著,記錄著,感受著。這個技能也同樣能運用在生活中,在我悲傷的時候,我觀察自己的悲傷,快樂的時候,記憶自己的快樂;意外的事件發生時,覺察自己的反應,觀察周遭的氣氛,既沈浸又疏離,維持微妙的平衡。這個技能除了能豐富我的表演資料庫,也時常拯救我,讓我不至於深陷什麼情境中找不到定位,通常在我能為自己的情緒定義的時候(即使有時候需要花一些時間才能做到這件事),我也給了這些混沌一個位置,及一個出口。於是發現並接受失望也是自己的一部分,就讓失望不再能打擊我了。
但在備孕的這段漫長時間裡,我發現有個自以為幽默的傢伙,總在意想不到的時刻假此之名,意圖不讓我好過。他高舉我心愛的戲劇大旗,為我的各種感受貼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標籤。
有一陣子我很喜歡觀察路過我身邊的小孩,我覺得小孩子怎麼看怎麼可愛,喜歡看他們如何觀察這個世界,如何跟這個世界互動,喜歡看他們的情緒毫不掩飾地透過表情透過身體和聲音表達出來,我比我人生中的任何一個階段都更仔細地聽他們說的話、觀察他們的行為反應,並時時為他們的感受震撼。那些感受有時候會被他們身旁的人接住,有時不會,但那是另一個故事。 我人生中第一個親近的小孩,是我的外甥女,那時我大學剛畢業,跟一個為生活忙碌壓到喘不過氣的父親、一個當時還不知道自己陷入產後憂鬱的母親及一個需要大量關注的無助新生兒同居,而我一個也不多成熟的小毛頭,只覺得家裡的氣氛令人窒息,壓力山大,雖然我理智上覺得應該為眼前最脆弱的那個小生命付出一點什麼,但我常常只想逃跑。那個經驗大概不只打破我曾經因為熱戀期萌生的對生小孩浪漫的幻想,也誘發了一些我對家庭和關係的陰影和恐懼。不過隨著我姊姊的小孩一個個出生(當然還有我的心智漸漸成熟),還是讓我開始對於小孩這種生物另眼看待。尤其當他們開始能用各種方式表達自己,我感覺彼此能「溝通」後,我開始會期待每一次要跟他們見面,離開之後會想念,我開始比較了解這些小人類,並認為他們是比較美好版本的人類。這樣的情感也漸漸擴散到後來周遭朋友們出生的孩子身上,到了自己也想生育時,甚至擴散到所有的小孩物種身上。 看著他們時總覺得這樣的生物多麼美好,想到曾經的我,但我想不起來那個大小的時候的我的樣子,雖然有時我會記起我也曾經不顧別人的眼光洋洋得意地大聲唱著自己編寫的歌,會毫不客氣地為自己喜歡的東西辯護,會用盡所有的力氣為自己的憤怒和不滿出一口氣,那些樣子也很可愛,但很陌生,因為那些都不是我生命中大部分的時候的樣子。但這也是另一個故事。
我要說的是,有時候我盯著他們看,然後意識到自己正在盯著他們看,我會突然感到不好意思,我腦中會有個聲音自以為幽默地提醒我:「嘿,那是別人的」。喔,拜託,我只是看,我又沒有要搶別人的小孩。然後下一秒,那些中國民間故事裡失去了孩子而發瘋的母親,因為覬覦別人的孩子引起村莊恐慌大亂的畫面就會映入我腦中。
喔。
然後下一次我就會克制自己一點,記住眼神只停留禮貌的秒數(並且不知為何都會下意識地避開父母的眼神,好像我真的在做什麼虧心事),記住那是別人的,不要太過熱情,不要太過在意,就像別人的男朋友別人的角色別人的終身大事,都跟你無關,不要太過熱情,別人會有壓力,會害怕......
我反覆這樣提醒著自己。
但我只是喜歡看他們,覺得他們很美好而已。這跟我自己想不想要孩子沒有關係啊。
然後下一秒,另一個村莊裡被認定精神失常的邊緣人,只是想跟小孩玩,但無法忖度自己的熱情,啪地向小孩靠近,被當成了什麼危險份子,被村民用掃把痛打追趕著......
又比如有一回收到朋友送的一隻史努比玩偶,他有手有腳有一個可愛的小肚子,當我把它的肚子貼到我的臉上時,我突然覺得好像在抱一個小嬰兒,好舒服,但這個聯想一出現時,下一秒是一連多發的不孕女子的悲哀畫面,他們可能在跟丈夫道歉、他們可能在醫生和護士面前瘋狂捶自己的肚子,怪它不爭氣,同時出現好多條內容農場式的聳動標題,不斷轟炸;或者我也曾在某些時刻突然閃過不孕的夫人向老爺和太夫人哭著謝罪,要離家或者建議納新妾的大宅院情節,覺得自己是不是該為自己的「不孕」感到羞愧和悲傷......
Fuck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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