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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禮拜六。酒吧旁的巷子。
我抽菸等著若婷,只見她兩手拿著馬克杯,我把門打開,接過其中一杯。她說是熱奶茶暖暖身。入夜後寒流開始發威,幫她帶了條圍巾。紅白條紋,上面有著小熊的圖案。 「快過年了。」她叼著菸,額頭對額頭緊貼,用菸點著菸,「決定好要不要回家了嗎?」 我搖著頭沒多說,喝著奶茶。看著菸燃燒,菸頭竄出的煙偏藍色,吸入口中吐出又變成白色,混合著體內與體外的溫差。接收的話語在腦中起了變化,成了秘密。爾後說出了謊言,即便身不由己。謊言的本質終究是謊言,吐出的煙終究有害。 轉過身親吻著她。菸葉與茶葉混合的味道,充斥著口腔,嘴唇的溫度暖到無法抗拒。我們卻維持著奇異姿勢,手持香菸與馬克杯,不合時宜的舞蹈在小巷裡跳起。我有祕密沒說出,不知道她知曉多少,又是否看透這個吻的含意。 「想要了嗎?」她低聲用著狡猾的口氣說著,「冬天是不是都特別想要呢?」
「大概是為了保溫,時不時要充著血,以防失去知覺。」我說。
「在外面勃起是甚麼感覺?」
「有點緊繃。」我拉著褲子,「其實還蠻難受的。」 她笑著彈掉煙頭,將菸蒂放進吊帶褲前面的口袋。我一口氣將奶茶喝光,把馬克杯給她。兩人擁抱著,菸味混入她身上的味道,我貪婪地掠取安定情緒的藥物,像是支撐重物而出現疲乏的彈簧,在一瞬間放鬆。有人將重物抬起,用著不需要感到抱歉的語氣說:「可以休息了。」這樣的安全感在體內流竄。她在我的臉頰上留下一吻,我們相視而笑。 「喜歡吃臘肉嗎?」我邊把門拉開邊問著。
「沒印象,你想吃嗎?」
「覺得還不錯。」 她點著頭走進店裡,我騎上機車,穿越這陣寒流。時不時有冷風從袖口灌進,美秀姨去年送了雙手套給我,說我跟她一樣,末稍血液循環不好,手腳容易冰冷。手套掛在房間的衣架上,始終沒戴過。手掌像是被冷風刺著,有些發麻,想起了手套,對於這份溫暖,我還是有些疑惑。 無論承接任何的情感都是麻煩的事。情感不可控,亦沒有開關,它蔓延在你的生活之中,你不知道何時會退去。彷彿黏貼在你的皮膚之上,滲透進了血液,甩也甩不掉。人必須有情感才能連結,即便那是偽裝的,也是情感。 回到家,鑽進被窩,像是回到巢穴裡,需要體溫的熱度才得以成立。為了維持熱度,不得不將時間丟出被窩。被緊緊包覆著的舒服,像是飄在大海上的小艇,我唯一能生存的空間。偶爾昏睡又醒來,彷彿現實才是夢境,吸過冰冷的空氣又鑽回去,渴望著冬眠式的逃避現實。 除夕夜前一個禮拜,騎著車來到長榮新城。小時候對這裡還有些印象,許多平房拼出一個巨大的迷宮,偶爾有幾棟兩層樓當作標的物。如今整齊劃一蓋著相同的大樓,隔一條街,一排五層樓的公寓,反而成了歷史的見證。 走到管理室,旁邊擺上許多方型的紅桌,一路延伸到裏頭的廣場。桌上擺著各種乾貨,除了糖果蜜餞,還有代寫春聯的服務。幾個小孩拿著剛買的橡皮筋槍,在一旁追逐。廣場散佈著人群,我四處張望老伯的身影,看見他推著推車從大樓裡出來,便朝著他跑過去。 起初他看見我還愣了一下,想起後便大笑著說:「山東小夥!你看我等你等到都忘了。來幫把手,我們邊走邊聊。」
拉著車,有點沉。我好奇地問:「紙箱裡面是什麼?」
「一些臘肉和乾貨,要送人的。」他指著靠近鐵路,最後面那棟大樓,「有點遠,不過之前就答應人要送過去。」 走到一座涼亭旁,老伯說休息一下,於是兩個人找了位子坐下。我拿出菸盒,遞菸給他。他邊把玩著香菸邊說:「現在年輕人都抽這個牌子嗎?」
「我也不清楚,覺得便宜好抽就買了。」我幫他點著火。
「還記得在大陸,抽菸也是跟著瞎抽,唯一記得就是三砲台。那時有個鄰兵,忘了名字,個性像門大砲,就是抽三砲台。一有機會就到處跟人換菸,非三砲台不可,就這樣攢了好幾包,直往袋子裡塞。有次他袋子弄丟,隔天又要移防,我倆用打火機照著光,找了一整晚。最後在一個拖車下找著,他就塞了兩包給我。幾天後遇上鬼子,部隊被打散,就再也沒見著他。」他吸了口菸,看著我,「是不是有甚麼煩惱?說給老頭聽聽。」 我抽著菸,沒有馬上回話,思緒在腦中翻攪著。老伯伸手拍我的背,嘴裡說不急。看著來往的人,打著招呼,偶爾停下來聊著天。想起小時候在六合里,跟在美秀姨身旁也是如此的光景。人們聊著日常的八卦,也不是甚麼特別的事,但那個畫面印象就是特別深刻。 「我是個棄嬰。」彈掉菸頭後,我又點了一根,「別人說在除夕夜的時候,我被放在六合里的里長家門前。後來被一個叫美秀姨的人收養,一養就是二十一年。很早就知道她不是我的生母,她也不喜歡我叫她媽媽,跟旁人介紹我時,都會說我是遠房親戚家的小孩。」
「怎麼收養你,卻不把你當兒子?」老伯不解地問。
「美秀姨曾經有個兒子,十六歲時被酒駕的撞死。至今我仍不知道,為何美秀姨選擇收養我。是太過傷心,需要有情緒發洩的管道。又或者是當替代品,看見我卻又觸景傷情。知道這件事會讓她痛苦,所以我們從來不說,像是個禁忌。」我嘆了口氣繼續說:「六月的時候,美秀姨跟我說,我的生母有跟她聯絡,說是希望有機會能見面。她跟對方說要不就除夕夜,一起吃年夜飯。我當下失去理智跟她大吵,那股憤怒來得突然,我甚至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像是被拋棄的感覺。我甩門離開,直到現在都沒跟她連絡。」
老伯聽完後站起身,推著推車說:「走吧。還有一段路。」 輪子在磁磚的地板上摩擦著,偶爾聽見火車行駛的聲音,越來越大聲。太陽慢慢地下墜,影子被拉得細長,幾個小孩相互踩著對方的影子。老伯從口袋掏出糖果,分給小孩們。不一會兒,我們停在最後一棟大樓的門前。 老伯敲著一樓住戶的門,來應門的是個小女孩。她對著老伯說:「你找誰?」
「小姑娘,妳爺爺在嗎?」老伯見小女孩搖頭,拿出一顆糖果給她說:「這顆糖給妳,等妳爺爺回來,把這些東西交給他好嗎?」 小女孩收下糖,興奮地說好。我們將紙箱搬進屋後,推著車走原路回去。 「那戶人家我認識,小女孩的爺爺叫老劉,跟我是戰友。那時候撤退來台,旅長要他帶著旅長的妻小先走。他是旅長的傳令,因此他接獲的最後一個命令,就是要將旅長的妻小,安全地護送回台灣。」老伯拿出菸抽著,「六十多年了,我們旅長早就死在大陸,可是他卻一直照顧旅長的妻小到現在,那小姑娘是旅長女兒的小孩。老劉也很逗,後來人家管他叫爺爺,他不從,非要弄得人家下跪不可。為了守護這個家,老劉到現在還是單身。」
「沒有血緣也可以是家人。」我說。
「小夥子,你認定誰是家人,誰就是家人,沒有這麼複雜。」老伯拍著我的背,「那年代顛沛流離,不得不找個地方落腳。歇久了,就待上一輩子。我曾經以為還會回去,現在也習慣。離開後往回看,回不去的叫家鄉,可是現在這裡是我的家。思念的只是曾經,不可能再一樣了。」 老伯將推車擺放好,走到攤位上,包了袋臘肉給我。我拿出錢給他,他卻不收。 「不行,拿了你的東西怎麼能不給錢。」我試圖將錢塞給他。
「就當老頭送你的,別說了,再說我可是會發火的。」他拍著桌子瞪著我,「聽好,除了臘肉,裡面還有臘腸。幾根黑色的口味比較甜,不要覺得奇怪。用電鍋蒸熱就可以吃。」
「知道了,謝謝。」我接過袋子。
「小夥子,老頭跟你說。人不僅是身要安了,能找個地方歇腳外,重要的是命也得立了。想想有甚麼是你在乎的,人總會迷個幾次路,但我們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老伯伸出拳頭,當我握拳碰著時,他把我拉過去,給我一個擁抱。內心頓時暖和起來。遠方已看不見夕陽,深色佈滿著天空,大家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我走回機車上,回頭望著這個地方,想像著它曾經的樣子。彷彿聽見了那個年代的故事,正在每個亮著燈的房子裡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