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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後,阿妙留在台南,找一間規模中等的公司成為社會人。當個精良的罐頭,外頭標籤寫著「資本主義的奴僕」,所以選擇了高薪的工作(即便要穿上窄裙,忍受著毫不掩蓋慾望的視線)。
她只看過老闆幾次,開著跑車撒錢,要主管請他們吃飯。雖然是服務業,反倒像羊群被養得白白胖胖,拼命擠出奶水,用不等值的青草兌換。幾個月後,前輩走了,換過幾批新人,因此變成資深員工。資深等同於有責任,責任用錢換不到,那叫「忠誠」,老闆會開心。主管苦口婆心要阿妙留下,為五斗米折腰,幾乎親吻到鞋尖。像瑜珈般柔軟,站姿前彎。
九月,又一批新人報到。成為老鳥的阿妙,自然被分配到帶菜鳥的任務。但由於年紀相近,沒多久便混熟,時常下班後獲邀參與吐苦水大會。
如今即便沒有近視,阿妙仍戴著小林的眼鏡。大家都說很適合,唯獨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在經過反光的玻璃前,上頭投射的身影有些陌生。她戴上了某人的眼鏡,成為了某人,而大家認為那個人就是阿妙。這樣很好,她心想,跑走時只要丟掉眼鏡便足夠。
「大家,乾杯。」學弟手拿啤酒搖晃著身影,是今天聚會的主角,跟其他部門的人告白被打槍,「我,丟臉,沒人愛我。」
「我們愛你。」旁邊跟他很熟的學弟搭著腔,「難過的事說出來,讓大家笑一笑也好。」
「你們愛我嗎?」此起彼落的愛,用不同的聲音發出。乾完啤酒的學弟一副滿足的表情,開始不間斷的點著頭。
阿妙來到外頭的座位區。室內吵鬧的聲音像是失去準頭,被風打散,形成一道噪音的牆。上頭貼著支離破碎的文字。大部分空白都被狀聲詞填滿,偶爾被外頭行經的火車一起帶走。
有名學妹隨後跟了出來。
剛進公司時,學妹沒注意二級紙放的位置,差點將檔案印在同一面,所幸被路過的阿妙看見,才沒釀成悲劇。認識後,發現兩人讀同一所大學,學妹也時常黏著她,因此關係比其他人還要好。
「還好嗎?」學妹遞給阿妙一杯烏龍茶,「該不會喝太多了吧?」
「裡面有點悶,出來透透氣。」阿妙接過杯子喝了一口,「妳臉很紅。」
「我酒量不好,代謝也慢。」
「那妳怎麼沒在裡面安慰苦主?」
「他就是戀愛白癡,沒見幾次面就告白。」學妹坐到阿妙的身旁,「反正吐一吐隔天就忘了。」
「所以妳不是會告白的人?」
「真正的喜歡不用告白,那是一種感覺。」當學妹說起兩人從一個眼神就能確認對方,到後面靈魂的契合性時,阿妙已經出神許久。以為談的是脫口秀喜劇,進入現場才發現是佈道大會。
鐵軌因為摩擦而發出類似鋼索被拉緊的聲音。阿妙轉身看著外頭,卻不知道會從哪一方出現。一輛自強號通過,劃出橘紅色的線條。不過幾秒鐘的事,短暫窺見人們模糊的臉孔,像照片一晃而過。尾聲被拖得長,收拾殘留痕跡,像是沒來過一般,周遭音量又調回正常。
「轟隆轟隆。」阿妙盯著火車離去的方向,「之後就聽不到這種聲音了。」
「這樣不是很好嗎?也不用再等平交道,意外也會變少。」
「不會懷念嗎?」
「大學住宿附近就有鐵軌,那個聲音真的會讓人受不了。」
「是嗎?」阿妙在鐵路東移的新聞剛出來時,還沒有什麼感覺。直到地下道被封起,上班路線出現變化。在平交道前,大家比以往靠得更近,一路延伸到小巷弄裡塞著。等待的同時,張望鐵軌旁已經被拆掉大半部的屋子,仍有幾張抗議的布條懸掛著。從化為廢墟的民房,可以窺見對街的光景,像是解放了數十年被藏起來的視角。
再過幾年,火車就會被藏到地下,城市裡再也沒有可以觀賞的景點。不過現在的火車對阿妙而言也十分陌生,不知從何時開始,不再注意火車經過時的樣子。它仍然向前而行,只是阿妙失去辨別它去向的能力。
「學姊!」主角學弟手握酒杯晃到外頭,「妳愛我嗎?」
「不愛。」
「好吧。」學弟坐到阿妙的另一側,「沒人愛我。」
「你不要煩阿妙。」學妹瞪著學弟說:「去裡面喝啦。」
「妳愛我嗎?」
「誰想愛你。」
「兩位冷靜。」阿妙被夾在中間,趕緊控制現場,「我們好好坐著吹吹風。」
「知道了。」學弟把酒杯放到一旁,從口袋掏出香菸。學妹叫他滾遠點抽,但他說現在動了會想尿尿,還是點起了菸。「學姊,妳談過戀愛嗎?」原本學妹想打斷發言,聽到問題後,對阿妙投以好奇的眼神。
「想從我這獲得建議嗎?」
「學姊看起來是很會戀愛的人。」
學妹感受到逐漸湧上的睡意,順勢靠著阿妙的肩膀。阿妙牽起她的手,平放到自己的大腿上。「你不行。」阿妙知道學弟想幹嘛,語氣平淡地對學弟說:「但你可以給我一根菸。」學弟急忙幫阿妙點起菸,在一旁像是等待被稱讚的忠犬。「很棒。」
「所以學姊可以給我什麼建議嗎?」學弟舉起酒杯,才發現裡頭只剩冰塊,便大口大口咬著。
阿妙拿下眼鏡,感覺卸掉某種枷鎖,淤紅的痕跡壓在鼻樑的兩側。將眼鏡放到腿上,吸了口煙。橘光持續饞食著菸身,手指摳弄濾嘴上起的細毛。
「這是我朋友的故事,他愛上了一個喜愛痛苦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