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15|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低心世代》009-吳家燈火兀自昏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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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莙芸送完一整天的貨,回到她所屬的營業所,小心將車停好,隨即來到理貨區進行今日第二趟拉貨工作。  
  貨件不會說話,它們靜靜躺在理貨區,任憑吳莙芸走來,將屬於她那條路線的貨物連同整個棧板拖到定點去。地上繪著日間送貨路線專屬的格位,許多跑其他線的學長,在這個時間點都早已把自家的貨物拉好,並移動到定點,因此她能夠用來周轉的位置並不很多。
  每一車貨的重量都不容小覷,那些早已定位的棧板,可不是說移就能移的。她艱辛地在貨堆當中左閃右閃,疊貨的過程既枯燥又疲勞。
  「喔,莙芸妳回來了。」一位身材精壯,蓄著平頭的中年男子身上揹著圓桶包說道:「也是不負期待啦,妳又幾乎是最後一個回來的。」
  「崔大哥。」吳莙芸面露難色,有些膽怯地點了點頭。
  見她有些侷促的樣子,那姓崔的男人卻是有些滿意,「我早說過了,這工作不適合妳這種小女生。不過,也是啦,高中畢業而已,妳也沒什麼工作好做的了。」
  吳莙芸聽在耳裡,雖是有些不太愉快,但她素來在同事之間特別喜怒不形於色,因此也沒什麼表示。
  崔篙壘是黃柴物流這一處營業所的所長,吳莙芸在他眼皮底下工作已有兩年的時間。
  他當然不會不知道,這位年輕的小女生,雖然總是較晚回到所上,卻從不喊苦,也不依賴同事。她所跑的路線,是老學長們公認難跑的爛缺,丟給她這樣的新人,一來是打算看她出洋相,二來是這條路線通常也沒什麼貨。
  貨件少就代表油水少,但走過豪宅社區「王群天廈」的這條線,顧客要求又特別多。於是在物流士之間無人不曉,這路線就是貨真價實的爛坑。沒得抽成,又容易收到客訴,突發狀況多不勝數,總是毫無意義地在加班。然而自從吳莙芸接手這條路線,兩年來,顧客非但對她讚譽有加,更常誇她勤奮、聰明又漂亮,更有甚者,還有人特別送禮物到分站來,說她是個營業所的明星都不為過。
  像這種程度的善意,別的物流士可沒那麼簡單遇上。崔篙壘與其他同事很快便認定,吳莙芸如此受到顧客抬愛,只因她是個外型可愛的小女生,在這綠葉叢中一點紅的職場上,顯得特別珍貴罷了。
  吳莙芸默默拉著貨,她也明白崔篙壘在下班的途中,特別停下來講她一兩句,也就是想找麻煩而已。
  「怎麼不說話?」崔篙壘有些得寸進尺地逼問道:「是太累了,還是不想鳥我?是不是因為妳高中念數理資優班,看不起我只有國中畢業?」
  當然不是——吳莙芸在心底大聲喊道,但一見到崔篙壘身上與自己相同款式的制服,她亟欲脫口而出的辯解,又默默吞回了肚子裡。
  高中時代,由於她頭腦好,成績優秀,在同儕之間特別容易受到師長的注意,雖然惹長輩疼愛,卻也因此惹上了霸凌。長相並不算特別出色的她,當年也像現在這般身材瘦小,下課時間的推打少不了,但凡文具失蹤、桌椅損壞,或甚至是被嫁禍一些莫須有的罪名,更是家常便飯。
  看著崔篙壘不算友善的態度,那些曾經與她身穿相同制服,一面欺負她一面大聲訕笑的嘴臉,又再度一一浮現出來。
  「我告訴妳,要不是因為妳爸爸是黃柴物流的大學長,沒有他帶妳進公司,誰敢用妳這種根本不管用的小女生。」
  崔篙壘整套酸話就像是說給空氣聽似的,他自顧自講完,掂了掂他的大圓桶包,「下班的時候記得把門關好來,知不知道?還有,我已經把大家的下班卡都打完了,不要再重複打卡,知道嗎?」
  「好的。」她小聲地回應道,哪怕她從來也沒犯過類似的錯誤,但崔篙壘每一次離開總要叨唸一次。
  停車場那邊傳來崔篙壘驅車離開的引擎聲,日光燈幫襯著她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單薄。但她依舊揮汗完成所有的工作,手腳也並不算慢。
  月光灑落一地的銀白,夏夜的徐風在黃柴物流營業所恣意吹拂,她與大夜班的理貨員錯身而過,信步走向機車,發動了引擎。
  那噗嚕嚕的輕型機車排氣聲浪,比之夏天的蟬噪,要來得更安靜,甚至不足以趕走她的思緒。
  分明是盛夏,分明已經疊貨疊得汗流浹背,但半夜一點的夜路上,吳莙芸還是覺得有些冷。
  地面上的白色標線一路向後飛掠而過,閃著黃燈的路口一個接一個,在回家二十分鐘的路程裡,她在腦海裡想著爭雄保全督導米正吉的那句話。
  尊嚴是要自己贏來的。
  回到家裡,接近半夜兩點,即使是這樣的時間,客廳卻依然亮著燈。
  「我回來了。」
  吳莙芸盡量讓自己面帶微笑,裝作依舊精神飽滿的模樣回到家裡,在那裡等著她的,是同樣在黃柴物流擔任物流士多年,在不同營業所服務的吳星炙。
  「爸爸,其實你可以不用每次都等我回家的。」吳莙芸將父親仍揣在手中的制服搶過來,「洗過澡了嗎?衣服先給我拿去洗吧。」
  「阿芸,爸爸是自己想要等妳回家,不是勉強做的。」吳星炙露出一貫的微笑,就像是吳莙芸一樣強打精神,「看到妳安全回家我就放心了,唉——有時我也會想,介紹妳做跟爸爸一樣的工作,到底對是不對。」
  「爸別想這麼多了。」吳莙芸提著洗衣藍走向設置在屋簷下的洗衣機,「你先去洗澡,我們隨便吃點東西就睡吧。」
  作父親的「嗯」了一聲,這才甘願起身,去浴室進行他每天短短不到二十分鐘的淋浴。
  吳莙芸則是連忙把頭髮撥到背後,用髮夾簡單紮起來後,便如同有三頭六臂一般快速張羅起微波鮮食、洗衣以及其他家裡的瑣碎工作。
  父女兩人相依為命的家庭,同樣做著物流工作的吳家,生活風景就是如此侷促。
  在家的時間彌足珍貴,短短的一小時之內,洗完衣服、洗澡,吃完遲到不行的晚餐並就寢,是母親過世以來至今每一天的光景。
  隔天早上五點又要起床,六點以前到達公司拉貨,從辦事員手中接過送貨單。派單、拉貨、發車、送貨、回程、二次理貨。日復一日,這樣的循環似乎可以一直持續到永遠。
  洗衣服時,她從父親的外套口袋裡意外掏到了薪資條。上面明明白白寫著底薪一萬九,其他的薪資累積全靠巧立名目的送貨獎金。每送一件貨可得四元,一個月也難得一天休假,就這麼死拖活拉,每天超過十二小時以上的工作時間,才換得讓一家兩人堪堪度日的薪水。
  兩年多的就職歷程,她何曾把尊嚴放在心上過呢?望著薪資條上標示的基本薪資,以及明明總是超時工作,卻總是掛蛋的超時加班費欄位,她在心底暗暗下了個決定。
  「如果我更加力爭上游的話,爸爸和我是不是都可以不用再這麼辛苦呢?」
  喃喃的細語只有夜風聽得到,她在洗衣槽前忙碌的身影搖曳著月光,願望微渺,幾乎要被月色與蟬鳴給吞噬。
  於是乎,儘管半夜兩點,夏夜短暫,吳家的燈火依舊昏黃,在沉寂的街頭,孤單地點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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