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心世代》003-低心的倉管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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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這份工作一點都不困難，而且也算得上有價值——李沐塵推著剛剛才從年輕物流士手中接來的救急貨，心中一面這麼想著。

　　沒錯，除了支撐黎民百姓每一天的生活所需，亞尚大批發更是當前市占率一等一的大商場，分店月營收能達到一億元以上的巨型賣場，從開門到閉店，人流就沒有消失的時候。

　　有名聲的行號、有規模的公司、有制度的環境，要論發展願景，應該不算太糟糕。要論社會責任，這間公司的運作一直都以顧客為中心，明面上親愛鄰里、樂於捐款，頗受民眾的肯定。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來，這間公司的職場彷彿都無懈可擊——

　　除了薪水和升遷以外。

　　甫入公司的課員，只有兩萬兩千元的基本薪資，扣除勞健保之後，也就在兩萬之上還有些零頭。升遷制度看似十分完善，但實質的考核權，卻掌握在直屬主管和人資經理的手裡，字面意義上來說公平公正公開，實則人情至上，沒關係就有關係，有關係就沒關係。

　　這種雖然並不公平，卻放諸四海皆準的任事用人方式，二十八歲的李沐塵雖然年紀尚輕，也早已知之甚詳。

　　將貨物從手拉車轉移到「家用課」的叉車上，他一面將補充來的貨物整理成容易取用的狀態，順手敲響肩膀上的對講機。

　　「倉管課李沐塵呼叫家用課長。」

　　「收到請講。」從機器當中傳出有些神經質的回答。

　　「牛棚救援投手準備登板了，熱呼呼的。」

　　「喔——！我馬上派人過去拿！太好了今天的特賣不用開天窗啦！」

　　從語調裡的亢奮聽來，他的喜出望外顯然溢於言表。李沐塵不禁暗幽幽地嘆了口氣，枉費他用了彎彎繞繞的說法，想要幫他迴避掉訂錯貨的責任，這下子透過對講機全都傳開來了。

　　果然要不了多久，對講機裡又傳來了另外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很閒啊李沐塵，有功夫可以幫別人擦屁股？」

　　而他也聽得出來，這是他任職一年以來，一直視他為眼中釘的物管經理曾辛杰又在對講機裡公開酸他。

　　反正回答了也沒有什麼意義，李沐塵把叉車交給趕來提貨的家用課員時，根本沒有打算回答。

　　「塵哥，你不要放在心上。」那同事一臉惋惜地說：「亞尚爭權鬥利的主管多，用心做事的前輩少。說實話，你做事大家都放心，你幾次幫別課的課長解決問題，都是經理那邊在大小聲，實際上誰也不曾怨過你。」

　　李沐塵淡然的笑容依舊如故，「沒關係。」他簡短地回答，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他帶著空空的手推車返回倉儲區，除了資深的倉管員之外，很少有人能在那裡不迷路，因此這裡平常除了他和幾位同事之外，通常十分安靜。

　　靜謐與隱蔽，讓他感到安心。

　　成疊成堆的預備貨物在這裡靜靜坐落著，他每天需要做的盤點工作，就是在此進行。

　　閉塞的倉儲區缺乏新鮮空氣，透過窗子透射而入的微光，將四處飛散的塵埃照得一目了然。

　　儘管在他的巧手之下，倉儲區比從前更井然有序、易於管理，也讓其他課員提貨時輕鬆自在，但這偌大的空間還是需要巡視、清潔，若沒有勤加拂拭，也要染上厚厚一層塵埃。

　　他一面撢去部分貨物堆上的薄塵，一面在心中想道——這些待價而沽的貨件，可不就如同自己的名字一般？

　　李沐塵，一個蒙塵的淪落人。

　　「沐塵——沐塵啊，喔喲喲……」

　　令人感到些微煩躁的低沉嗓音又圓又厚，伴隨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由遠而近，從地面震動的程度來看，李沐塵也不難猜到究竟是誰全力向他跑來。

　　「喔喲、喔喲喲……」隨著聲音一起大駕光臨的，是個理著三分頭、身材圓胖的中年男子。

　　看他汗水浸濕白襯衫，透出底下背心輪廓的窘樣，就連經常不動聲色的李沐塵也禁不住挑了挑眉毛。

　　「盧課，看你跑得那麼急，有什麼事嗎？」

　　「你好意思喊我盧課喲！對講機我都聽到了，你沒事又去招惹曾經理做什麼？再給你這樣害幾次，我盧能都要變成無能啦！」

　　你原本就蠻無能的——李沐塵到嘴邊的實話差點沒能忍住，但他還是使盡全身力氣，把這段話給吞了回去。

　　「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不要隨便去幫別的課長做事！搞清楚你是誰的部下很難喲？」盧能跳腳地說：「別人的課做錯事，那是他們沒本事，你這樣隨便幫人家補破網，店總會看不出來誰才是有才能的課長！」

　　「別擔心盧課。」李沐塵微笑著點點頭，「家用那邊訂錯貨，物管經理在審閱的時候也沒發現，其實算起來是曾經理也有錯，他不可能在店總會議上大張旗鼓吵這件事的。照我看來，盧課你應該把這一筆記起來，之後拿出來反打經理一棍，店總很快就會知道誰才是適合幹經理的人。」

　　本來吹鬍子瞪眼睛的盧能，聽李沐塵這麼一說，便像消了氣似的。他瞪大了眼睛，吃驚地張開大嘴，擠成四層的下巴，和他的肚皮一起不住地顫抖。

　　「你……你這是在幫我？」盧能怯生生地問。

　　「當然，我是你的部下嘛。」

　　「喔喲！哎好好好，沐塵啊……真有你的。」

　　一下子氣鼓鼓，一下子又樂呵呵，頭腦簡單的程度令人咋舌。李沐塵望著眼前這個有野心卻沒智力的男人，心中只覺得這人的大腦表面，大概就跟鏡子一樣又平又亮，一點皺褶都沒有吧。

　　「那課長，我去支援收貨和點貨了。」

　　「好好，你去吧。欸記得喲！要跟夥伴說是我調你過去支援的喲！」

　　背對盧能擺了擺手，李沐塵走回碼頭，現場的同事看到他的身影，都是一陣歡呼。

　　「塵哥你回來幫忙啦，太好了，這就是所謂的如虎添翼。」他們不約而同地下了結論說道：「看來今天大家又能少加點班了啊。」

　　「是盧課叫我來幫大家的。」李沐塵微笑著補充道，但同事們聽完，卻是一陣大爆笑。

　　「滷蛋會想到要叫人支援點貨？這真是今天最搞笑的笑話啦，他自己連倉管課每天的例行勤務都搞不清楚順序，會知道現在是碼頭最忙的時間？」

　　聽同事們高聲喊出盧能的渾號「滷蛋」，李沐塵微笑的唇線又高揚了一些。

　　但那樣的笑容卻並沒有維持得太久，他的表情很快又再度回到猶如寂滅一般的淡然。

　　在貨件的編號當中周遊，並非他的志向。在全國最大的批發商場擔任倉管，也不在他的人生規劃之中。

　　哪怕在這裡待得壓抑，薪水如此微薄，他卻像是已然看破一般，冷眼看待這一切。

　　那是他人的事業，別人的版圖，同時也只是社會生活的冰山一角。

　　而自身的野心呢？願望呢？夢想呢？李沐塵拿起驗貨單，在貨物的確認欄位上一次又一次簽下名字，任由工作的時間，將他的思緒淹沒，沉進百孔千瘡的幽深心湖底。

　　「這樣就好……」氣若游絲地自言自語著，李沐塵淡然的營業用笑容還在持續，「沒有必要，去珍惜地捧著已經失去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