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心世代》005-努力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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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以梁涼楓的腳程而言,每晚下班時間過後,走路約二十分鐘就能到家。
  在其他同事眼中,需要走二十分鐘的路,對她們而言絕對不算近。但梁涼楓原本便是運動選手出身,走這段路不是難事。
  從右腿膝蓋傳來的酸痛感,提醒著她舊傷依舊存在的事實,令她好看的眉間不由得一蹙。
  畢竟那就是逼得她不得不退役的一道舊傷,更令她與奧運國家隊的殊榮失之交臂,是她一輩子不可抹滅的遺憾。
  一邊想著過往的練習生活,她在無人的紅燈路口,獨自踩了一下跆拳墊步。熟悉的彈跳感依舊在腿上蔓延著,勾引她回想起道場上的時光,哪怕在華上漢堡的內外場站了一天,她肌肉的彈性仍絲毫沒有減退。
  「姐姐,妳做什麼呢?」
  一道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梁涼楓回頭一看,來者是她的弟弟梁良嵩,剛好也從補習班回來。
  「沒什麼。」她停下動作,微微低下了頭,「腳有點痠,活動一下而已。」
  「用跆拳的墊步活動?妳這樣不奇怪嗎?」梁良嵩看著她低頭時,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頭,旋即以平淡的語調說道:「不要沉浸在過去的榮光裡好不好,爸媽說,妳早就不能踢了。」
  不知有心還是無意,弟弟的評論一針見血,登時讓梁涼楓心底開了一個大洞。分明是蟬鳴大過人聲的炙熱夏夜,她跟著梁良嵩,一前一後走著,卻覺得背上透涼,身子甚至能有些冷。
  回到家裡,作為公務員的父母早已在家裡久候多時。
  「回來了啊,去洗洗手來吃飯吧。」千篇一律的招呼,聽得梁涼楓都有一點膩耳。
  梁良嵩似乎也是如此,他與梁涼楓一般完全不發一語,臉上有些不耐煩。脫下鞋襪,將滿是汗味的外衣隨意扔在洗衣籃裡,便逕自走進浴室,要不了多久,淋浴的聲響便粼粼響起,這樣的過程也一如往常。
   梁涼楓像個乖孩子似地走到餐廳,父親梁守義在桌前彷彿永遠不曾移動過,每晚在餐桌主位上攤開報紙,神情嚴肅地望向她,「坐下吧,雖然是晚上八點,但晚餐時間是一家人最重要的團聚時刻,我們一定要聚在一起吃這一頓,才有家的樣子。」
   梁涼楓想分辯些什麼,但那些本應不吐不快的話語,才到喉頭便又下心頭。她一向十分擅長忍耐,心底話藏得深刻,有時就連自己也不完全弄得清自己想說些什麼。
   她的表達一直是拳腳相拼,她的主場始終是道場。當她的赤足踩在拖鞋上、走在家裡的磁磚地,她便沉默得猶如斷了電的收音機,連一點雜訊都沒有。
  身為一家之主的梁守義也不打破這份沉默,父女相對無言,任由母親端木儀在餐桌擺上三菜一湯。這時候快速沖過澡的梁良嵩也會來到餐桌前,她們一家人就在不算熱絡的氣氛當中享用晚餐。
  其實從前不是這樣的——梁涼楓在心底大聲呼喊,那時候,自己在跆拳道場上屢創佳績,餐桌前的電視機總播著父母興奮錄製的征場實況。弟弟梁良嵩望著螢幕手舞足蹈,他說自己擁有一個全國最強的姐姐。
  這一切彷彿都跟著她在練習當中被踢碎的膝蓋而去,自己失去的並不只是跆拳,不只是奧運國手資格,似乎她本來隸屬於生命的一部分,也隨著那個資格一起逝去了。
  「工作還好嗎?」
  這是從喪失國手資格以來,餐桌上近期以來唯一不同的一句詢問。打從父母拜託老友郭純鑲「收留」她開始,每晚在餐桌之前,總要問過一次。
  「不順利。」梁涼楓也不諱言地說:「一個月過去了,我還是沒有達到店長的要求。」
  「一回生二回熟。」梁守義默默將白飯送入口中,他嚼食的樣子,就像是平淡的表情一樣索然無味,「這世界上所有的工作都是這樣的。」
  「不是的,爸爸……不知道你們怎麼想,但很多客人來,都只是衝著我的外表。我不是……」
  「哎呀,真不錯啊,起碼妳以前練跆拳,也不算白費啊。」母親端木儀微笑著說道:「雖說妳不適合繼續踢下去了,但一身好身材,也算是值得的收穫吧?」
  梁涼楓一直想說她並不是為了被別人看,才練就了這個身段,一次次被打斷的陳述,一回回毫不在意戳到的痛處,讓她心底的涼意逐漸凝結成冰。
  「……我想說的是。」梁涼楓緊緊握著手中的筷子,一口飯都沒能吃下,「我不想做這份工作,我想自己找一份適合我的工作……」
  「爸爸是最瞭解妳的。」梁守義還是如同剛才一般,平靜地將飯菜送進自己的嘴裡,「妳從前做得很棒,妳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很好。妳很耐得住性子,是一個好孩子。跆拳道那麼苦的事情妳都撐過來了,不過是個連鎖速食店的工作,能難得倒妳嗎?」
  分明完全不明白餐飲職場的父親,竟理所當然地說著這樣的話。有很多事情就連店長郭純鑲自己也做不好,他究竟是怎麼導出這樣的推論,梁涼楓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郭純鑲和妳爸媽都二十年的朋友了,她不可能會虧待妳,妳在這麼大的連鎖餐飲店一定能有發展的。」端木儀姿態優雅地端著碗,面露不容違抗的笑容說道:「一條路走不通了也不要緊,爸媽都會挺妳的——」
  那是善意。
  雖然是善意,卻是充滿了不理解的善意。
  「爸爸知道妳切換到不同的環境很焦慮,但現在的年輕人都有一個通病,那就是吃不了苦。」梁守義一面說,一面按照全然相同的步調在用餐,「爸爸那個時代,撐下去的就是你的,只要努力就能出頭,管妳做什麼行業都一樣,行行出狀元,不要看輕自己……」
  「啊——可以麻煩你們不要再說下去了嗎?我都快吐了。」
打破局面的人,出乎意料地是態度格外冷漠的梁良嵩。
  父親梁守義放下了筷子,母親端木儀也放下了碗,兩位曾經白手起家做過生意,失敗之後雙雙投入公務職場的人,同時將視線擺在梁涼楓的弟弟身上。
  「嵩,你講那什麼話,那是應該要跟父母說的話嗎?」梁守義厲聲喝叱著,「爸媽是在鼓勵你姐姐,你一個什麼都還不懂的小孩子,講那什麼瘋話?」
  「第一,我已經大三了。我二十歲,有工作,有薪水,還學貸的錢,我很早就已經存好了,我不是你們眼中所謂的小孩子。」梁良嵩同樣也放下了他手中的餐具,怒目望著兩位曾經跌落失敗谷底,又投入公務職場存活下來的「倖存者」,「第二,你們根本就不懂姐姐。」
  「我們怎麼可能不懂姐姐。」端木儀雙手垂放在大腿上,姿態依然嫻雅,「從小看著她長大,看著她在運動場上一再受傷,最後傷得不能繼續下去的人,不就是我們做父母的嗎?」
  「她努力過了,也失敗了。」梁守義像是心領神會一般點了點頭,聲音更為低沉,「我跟你媽都走過那種重新爬起來的痛苦過程,放心吧,不會讓你和你姐姐經歷一樣的痛苦。我們都已經安排好……」
  聽到這裡,梁良嵩一拍餐桌,震得盤中菜汁濺灑四處。
  「弟——」梁涼楓心底揪得死緊,她以勸阻的眼神,望著怒不可遏的梁良嵩。
  而梁良嵩回頭一看,從姐姐的眼中看見的竟是妥協,胸中的怒火則又顯得更為高熾,像是蘊藏了許久的灰燼再次引燃一般,他抄起飯碗,添了幾樣菜,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餐桌。
  「真是晚來的叛逆期啊。」梁守義深深嘆了口氣,「你們姊弟倆一向很乖,一定能理解爸媽都是為你們好吧?」
  就這樣,到口的話語又再度吞進了肚子裡。
  梁涼楓再次提起了碗筷,毫無意識地將晚餐放進肚裡。
  這時候她也才終於驚覺——也不知究竟有多久,自己已經沒再看過弟弟的笑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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