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年的生命,哀傷失落已足夠熟悉,幸福到幾近想哭的時刻全身細胞也都還記得。唯獨「得意」這種情緒,我不明白。像一隻獨角獸,有其名卻未見其身,不知在幽微的森林還是亮晃晃的大草原才有可能遇見。但我卻在一個走路還搖搖晃晃的寶寶身上看到了,他因為什麼得意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瞬間的他對自己滿足、自信,他是世界的中心、自己的王。而我在他的表情裡迷了路,跟著忘我。
回憶小時候,我是一個特別微小的存在,瘦弱、內向、安靜。好像所有關於我的設定,都深怕打擾到世界。下課的時候,我就自己坐在座位上,發呆、焦躁、發呆、焦躁,然後上課鐘響,是這樣的一個循環。偶爾有人來找我說話,但不會太久。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走出教室那扇門,活在人群裡是什麼樣的體驗,我不知道,所以起身往那裡走的風險,我無法承擔。我成績不錯,但那不是我的追求。
我沒有遇過那隻獨角獸。
不過我好幾個同學都遇到了,在躲避球場、管絃樂隊、外貌與戀情。我一看就知道了,那一剎那的表情,無所懼怕、無所質疑。像根,扎進土裡;像鷹、一飛沖天,然後他們會帶著這樣的底氣去迎接青春裡的下一次受挫。整袋的違禁品、一連串不用喘氣的髒話,還有一隻腳就可以跨過的圍牆,是我沒有活過的青春。所以我不得不猜想,獨角獸是不是都出現在那裡?
我問他,小時候最難過的事是什麼?他說自己小學時存了好久的錢卻沒能買到那台同學都有的遊戲機,他哭著走回家。我聽完,心裡好激動,我現在就想要一台時光機,我不會回去把違禁品裝滿整個書包、不去練習一連串不用喘氣的髒話、不去跨那個一隻腳就可以跨過的圍牆,我只想去買一台最酷最炫的遊戲機,去到他身邊,看到他破啼為笑,看到他在一群小男生裡面神氣自信。一小時也好、一天也好,總要有過這樣的心情。
有次我請一年級小朋友畫下自己會做的事,「我會盪鞦韆」、「我會做家事」、「我會唱歌」,不管大家畫的是什麼,在作品成形以前,我就已經喜歡了。能畫出什麼,那個什麼就足夠珍貴。可是坐在右邊第三排的那個小男生讓我有點在意,他遲遲未能下筆,我走近他,發現他旁邊盡是高牆。我和他說話,他不願看我;我鼓勵他拿起畫筆,他不願行動。我只見過他一次,但可以的話,我想邀請他和我一起去找獨角獸,翻山越嶺、跋山涉水都沒關係。
如果可以許願的話,我希望每個人都記得,還是小寶寶的時候,靠自己走出的第一步路、用心蓋的第一座城堡,都值得驕傲、得意。要重拾這樣的心情,去面對所有長大成人的辛苦。希望我們一起在心裡馴養一隻屬於自己的獨角獸,去培育溫柔鬆軟的土壤、邀請風吹來和煦、邀請太陽照射光亮,終有一天,我們會看到牠在河邊悠悠地喝水。
於是在最挫折的挫折、最迷惘的迷惘以及最傷心的傷心的時候,我們還是可以說,身而為人,不用感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