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肩墜肘,肉似鐵沉甸、勁如絮柔韌,兩手同使鉅子令和蜘蛛天雪罟,前招「雙翟嬉喙」,後招「春翟綻羽」、「澤翟刷翅」。
「雙翟嬉喙」,依名衍義,使用雙武器時的招式,左攻則右護、前擋則後進,此招蘊藏攻護、擋進、躲襲六種交替變化。「春翟綻羽」,意為禽鳥求偶,講究麗羽展屏、嘹聲起舞,鉅子令一記掄劈,如爆霹靂,角度捭闔一百二十度,形態、音聲、意象俱齊;「澤翟刷翅」乃「春翟綻羽」變化型,角度捭闔七十五度。
那老年男子眼瞅蜘蛛天雪罟,頗訝,哼道:「哼,原來如此,天下至尊九武器之首,無怪如此目中無人。」神骨鎧直挺挺一蹬而起,反折兩臂,用兩隻骨爪抓住老年男子衣衫,翻盪下盤,雙腿浮空踹踢,呈現仰躺方式進攻。
神骨鎧改成腿法攻擊,範圍更廣更凌厲,我手臂、胸口已各被劃了一道血痕,只得將「夔牛廣莫步」、「窫窳景凱步」、「朱厭閶闔步」,原先二十一方位擴大,加行「柰」、「損」、「筮蓋」、「中復」、「訟」五個易卦方位。
「二一、三四、六七、八四、一五⋯⋯咦!」老年男子對於我飄移此五個易卦方位,甚是訝異。我掤背含胸,豎脊橫肋地壓低身體重心,腿筋猶彈簧、腳跟若軲轆,連續翻躍「剝」、「未濟」、「益」、「嗛」、「婦」五個易卦方位,鉅子令配合出手「晨翟揚冠」、「雌翟鬥眼」、「眾翟戰敵」──「晨翟揚冠」、「雌翟鬥眼」乃欺敵之招,聲東擊西,迷惑對手視覺,表面是鉅子令進攻,實則蜘蛛天雪罟、抱爪釘、針翅等武器作為主攻。
「三二、六五、八七、二三、一二⋯⋯。」老年男子點頭說道:「癸丙華蓋孛師,庚丁朱雀入墓,丙甲飛鳥跌穴,乙丙三奇順遂⋯⋯能行『帛書易卦步』,你墨家還算肚腹有墨。」此時,蜘蛛天雪罟已牢牢網住神骨鎧,使之動彈不得,神骨鎧彷彿擁有自我靈識,於網中死命掙扎。老年男子卻表情安泰,慢悠悠地抱掌,左掌斜上向前推,右掌平外往內鉤,那掌法暗合五行之理,我心想不妙,完全是結印施術的前奏,一抖手,趕忙收回蜘蛛天雪罟,堆滿笑容說道:「前輩,不打了!不打了!哈哈,我墨家已改名墨薔家,用了千年『墨』字,肚腹當然有墨,哈哈。」老年男子見我迅速收起鉅子令和蜘蛛天雪罟,便垂放雙臂,撮唇低吹一聲口哨,神骨鎧跳回本來位置,再無活動。
老年男子斜睨羊脂水晶屍,道:「小子我收下了,還不走!」羊脂水晶屍向我倆躬身施禮,再度御劍離去。我十分錯愕,怎麼一回事兒,羊脂水晶屍的目的是引我兩人相遇?我不禁問道:「前輩⋯⋯。」老年男子自介道:「我原姓徐,齊地琅琊人士。」我立馬瞪大眼睛,驚奇非常,反問:「史上膽子最大的那個?」老年男子明白所指,低低一笑:「墨薔家不也出了一個膽大包天的?稱我徐方士即可。」
徐方士說罷轉身便走,我隨即跟上。
行了幾里路,徐方士未曾和我多言一句,直至走出屍解林塋,眼前景致為之一亮,放眼遠眺,天地極是壯闊,山峭環繞,群峰崢嶸嶙峋,峰和峰之間鬼斧懸崖、仙拂飛瀑,但這等邊陲勝景,絕非京都所在。曠野上分散幾塊大裸岩、幾根傾木,其中一石上嵌著一柄幾乎腐朽的斧鉞,徐方士說道:「鬼一法眼把你扔我這兒,說一說緣故。」我將東京和京都發生的事件,鉅細靡遺地敘述一遍,徐方士默不作聲好一會兒,才沉吟道:「修習斬斷妖氣的法門,可不容易。」我表情誠懇地回答:「我知道不容易。」徐方士凝視我良久,直盯得我渾身不自在,他淡淡吐出八個字:「恃才傲物、徒具形式。」
我也不好反駁,天底下哪個年輕人沒這毛病?
驀地,小絨毛自肩上跌落,我連忙伸手捧住,一看,睡著了。
「師法別門、秘而不宣。」徐方士語畢,我大喜。也對,自古傳授武術、法術,無不關門教授,窺探他人之學,頗失德儀。徐方士冷冷說道:「雖傳你法門,卻非你師父,日後倘使用我法門為非作歹,自有天收拾你。」我把小絨毛塞進後領,大聲回答:「記住了!不過您既傳我法門,禮不可失、儀不可違。」我跪下,朝徐方士磕了三個響頭。徐方士神情淡漠、冷哼一聲,臉上嚴峻線條卻柔和不少。
感覺在與媯盤媯大哥說話般。我肚裡憋著笑,不曉得他搞定那些「姐姐們」了沒?
徐方士手指斧鉞和木頭,說道:「都取過來,立樁。」我按指令,走至裸岩旁,看那斧鉞只是卡在石縫裡,並非嵌住,想來常期使用,輕鬆便拔起。斧鉞甚沉手,刃口鈍、斧柄朽,毫不起眼,唯獨斧身鑄雕八字:大智若愚、奇巧不飾。一柄斧鉞刻此字樣,細細咀嚼,深意蘊含。我隨地擇了根木頭,肩扛手提,回徐方士身邊。
我挖了個坑,豎立木頭,正在平土時,徐方士交給我一條紅絲繩和一塊佛牌,說道:「綁上。」我心生疑竇,仔細翻察那塊銅錫質材的佛牌,上面篆刻「平五月」三字,雜以梵文、藏文,且不論好像在何處聽過此名,單是木樁、紅繩、佛牌、斧鉞,已令我內心氾濫不安的漣漪。
徐方士猝然折斷神骨鎧的腿脛骨,就嘴朝空鳴吹,充當號角,聲波迢遞如鏘金敲冰,不消幾分鐘,蒼空翔來一隻巨梟,盤旋數圈,拋下一物。
巨梟飛離時,我倍感竦懼懍畏,身板極僵硬,唇齒不由得打顫。倒非巨梟那壓倒性的身型嚇壞我,而是牠拋下一具女子裸屍──終於明白──徐方士要我執行天葬儀式!
天葬,藏文詞譯為「施鳥」。其過程著重唸經,寓意靈魂完整分離屍體,木樁即靈魂暫寄之所,天葬融合祆教、大乘佛教、苯教之教儀。
天葬師事先埋幾粒青稞和一塊「朵瑪」在木樁下──朵瑪,藏傳佛教的特殊供品,供奉神靈或鬼魂,由糌粑混合酥油,揉捏製成,類似墨薔家的榕曼胎泥丸。斧鉞分解屍體後,使用紅繩纏綁屍塊,防止禿鷲食肉時過度激烈,把骨架扯走破壞。待肉盡骨留,再次用斧鉞將骨頭劈成一段段,後用鐵鎚敲碎磨粉,聚集殘餘的骨粉骨片、內臟碎屑,加入青稞粉攪拌,二次餵食禿鷲。
我見過妖怪和動物的慘烈屍體,做夢都未料有這麼一天,必須學習法醫、骨骼標本師和天葬師的工作,親自處理人類屍首。
「既知法門第一關,還不去!」徐方士嚴肅道。
擎著斧鉞,舉步維艱,即使徒留皮囊肉竅,如何下得手去!女子裸屍雖正面趴臥,然腰肢、臀腿緊實,顯是年輕女子,我緩慢高舉斧鉞,手益發不受控地越抖越強,遲遲未能落斧!斧身八字「大智若愚、奇巧不飾」,宛猶經咒鑽腦,各種情感拉扯我胸臆。
大智若愚、奇巧不飾。
大智若愚、奇巧不飾⋯⋯。
大智若愚、奇巧不飾!
「落斧!」徐方士慍喊。
我倏忽仰天長嘯,狠狠拋飛那柄斧鉞,下一秒蹲地嘔吐。飄散臭不可聞的氣味,眼淚撲簌流下,死死盯著地上黑青黃白的雜色穢吐物,我十分焦躁厭惡,那混合胃液,已成糜狀的稻荷壽司、神便鬼毒酒、利休茶,亦不過一團爛渣,形似腐敗的人體內臟,神物再美好,終究難脫爛臭歸途。
「莫感痛苦,墨薔鉅子不懂術法,如何生存玄異圈,哼,想練就至高無上的術式,必過此關。」徐方士語氣輕蔑說道。我心又揪又擠,呼吸困難地怒嗆:「胡說八道,我墨薔家護神可沒有!」徐方士冷笑:「我道墨薔鉅子術式低能至此,墨薔家怎地就走到盡頭,原來是愚蠢護主,敗滅之象。」我大怒喊道:「你說什麼!」
「墨薔家歷代諸祖,均脫穎戰爭血河中,說不準吃人肉的事都幹過,除你小子外。」徐方士一番話不假,堵得我胸塞喉哽,無法反駁。確實,太爺爺墨薔靐、爺爺墨薔梟的時代,歷經第二次世界大戰,而更之前的先祖們,肯定時時與戰爭共存。禽滑曾說過老爸手刃初戀愛人,梅里雪山的雪女,恐怕亦血跡斑斑。
徐方士不屑續道:「墨薔家捨不得你受此煎熬試煉,安排護神們寸步不離,團團保護,哼,有何出息!」生平首次,自尊被踐踏至此。誠然,玄異圈批評、取笑我施術差,之前我居然能笑著接受,並非胸懷坦蕩,而是缺乏羞恥自覺!對於修煉骨花術式的難處,茅塞頓開,我一屁股坐地,頹然自語:「她一女孩子,能練成骨花術式,當真不易。」由衷地佩服白蕗荻荻的狠勁辣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