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六人離去,李邊城先在逝去的盧隊身邊嗑頭,面容哀痛。
他放下戰錘與背上另兩件事物:捲成圓捆的巨大橡筋與「滿」字的大布袋。橡筋中間綁有大盆,末端綁有比人腿更粗更長的鐵錨。
李邊城深插兩端鐵錨入土,從布袋裡掏出頭顱大小的石頭放在盆子裡,後拉橡筋。
李邊城表情瞬間猙獰,全身肌肉青筋繃起,撐破上衣袖口和下身褲緣,掩蓋不住的憤怒噴湧而出,鐵錨傾斜,手臂粗的橡筋給李扯的比手指還細。
人形巨型彈弓。
「老大,請看我用您製作的破城弓,取人渣的頭祭奠您。」
一跨一步一挪,橡筋與肌肉繃至極限,李邊城上衣背後深陷肌肉紋理中,撐出一塊塊堅岩般的壯碩,越陷越深,越撐越硬,直到上衣脹裂兩半,露出胸前「猛」字和背後巨虎紋身。
李邊城回想當初海邊拳風破浪的感悟,發動「猛」字,後拉最後一寸橡筋。
「海邊觀者皆辟易,猛氣英風振沙磧!」
放手瞬間,石彈飛速破空,轟天之勢貫穿古宅前門,前院、大廳、內房...沉悶巨響離李邊城逐步遠去,不知捅破幾道牆,石彈最終卡在古宅後牆上。從前到後,整間建築物被李邊城打出頭顱大小的一條隧道。
接著第二發、第三發、第四、第五......正面外牆砸爛成一地斷垣殘壁,整間古宅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傾倒成碎磚碎瓦化作廢墟。
李邊城誓言將鼠輩轟出鼠窩。
戚常發和王平繞到古宅北側,確認沒有北逃的足跡,隨後聽見古宅那四尺高的外牆牆後,連續咚咚咚的巨響迫近自己位置。
「碰!」
外牆搖晃,嘩啦啦地抖落碎瓦礫,牆體上凸出一個人頭大小、佈滿裂痕的圓塊。
戚王兩人踩在圓塊上如階梯,縱身翻越外牆,見牆後大片荒廢的庭園造景:深厚青苔覆蓋石堆堆起的假山,水池死寂如泥,反照陰森月光,羅漢松數百年來向天拔高,倒是生長興旺,蕈菇狀的樹冠張開如傘。
戚常發縱身跳躍過牆,在頭下腳上的瞬間,發動劍身「鋒」字,風切兩記平斬,先橫掃外牆上的鐵絲,再切出石頭假山乾淨的平整表面,最後身子一翻,順勢踢開切落的表層,平穩落腳在石切面上。 劍鋒砍石,銳利不減。
戚常發看身邊其他假山石頭,表面佈有鐵蒺藜,正大方亮出倒鉤與倒刺,任何人不幸踩中,勢必剜出大塊肉來。至於剛切落的石頭凸面,掉入水中竟瘋狂冒泡冒煙,似乎水池成分不單純。
相較之下,王平拖泥帶水,幾乎用爬的滾過外牆,王平手心腳心上均有「黏」字,於是他四個定點黏在外牆內側上,根本人形壁虎。
王平定睛查看,見地上許多絲線縱橫,自然是陷阱無誤,但絲線中有不少足夠大的落腳處。王平從外牆黏出的一塊石磚,雙手剝落成碎灰並灑落在落腳處,顯現出絲線間隱藏的透明細線。
裝安全的第二層陷阱。
戚常發與王平交流幾句手勢,傳達情報。
「越多陷阱越好,」戚常發心想,「代表敵人沒想到我們從這裡突破。」
戚常發看其它溪石也有類似佈置,於是依樣畫葫蘆,將所有石頭的表面切下後踩在石心內層,沿造景切出一條通往內屋的石頭平路。最後的空地,戚隊趁李邊城砲轟的轟隆聲橫斬松樹,好掩蓋聲音。樹身傾倒在建物屋頂上,化作斜上的立體道路。王平隨後射出「黏」的拓印,緊緊卡在屋頂與樹身中間,黏住兩者來搭建臨時的獨木橋。
樹幹如法炮製,戚隊先削層樹皮以防萬一,王平則走在戚隊切開的石頭平路。
兩人抵達屋簷下。
狄風心有餘悸。
雖然他總聽師父和同行講戰場殘酷,也偶爾聽說自己認識的名號身死或重殘不得已退出江湖,但他第一回近距離親眼見識曾經朝夕相處的同伴,瞬間死亡,何況那是他們的總隊長、盧婉霞的舅舅。
或許師父見到狄戚盧三人的失態,交辦他們相對簡單的任務:在側面圍堵與支援,讓主力三人擔任主要戰力。
身後的戚媛更是低頭默念:如果我有射中、如果我有射中...
狄風抱緊戚媛,「師父曾說過,死去的人會使活著的人更強大。我們要記得曾犯過的錯誤。」
狄風沒有看到戚媛的表情,只感覺到胸前的衣領些微濕潤。
不一會兒,砲聲隆隆,古宅劇烈搖晃,李大哥的憤怒正在洞穿古宅。戚媛輕輕放開狄風。「師兄,我們就位吧。」
狄戚兩人負責的區域有幾棵樹木散落,非常適合弓箭手發揮,於是狄風在前,戚媛在後,兩人緊盯古宅。從外牆的裝飾窗往裡面看,古宅的側面沒有庭院,踩在牆頭上跳,甚至能從窗戶進入古宅三樓的房間。
狄風心想,「如果師父發信號求援,我能趕上嗎?」
想法剛落,一道人影閃過窗邊!狄風眨眨眼,不確定有沒有看錯,或那是李大哥的第八發砲擊。
卻見戚媛也點頭示意,確認人影無誤。 狄風心想,「看來剛剛人影真。即使有假,操控道具的人也在附近。」
「師父只叫我們支援,」戚媛問,「我們率先出擊,好嗎?」
狄風還沒開口指責戚媛的老毛病,先見她臉龐還沾染著月光閃爍。
「眼眶發紅的弓箭手,能瞄準嗎?」狄風心想。
狄風打手勢,要求戚媛原地拉弓支援,自己上前突襲。
戚媛弓勁依舊,末端綁有繩子的箭支緊緊咬住古宅三樓窗邊,繩子的另一端纏緊樹幹。
狄風戴上面罩,將黑斗篷扎實包裹全身,好對抗「燃」的「目擊燒人」──除了隱藏自身,斗篷可以一次性代替身體燃燒。
看他燒死盧隊的距離,狄風有把握拋出斗篷後,趁在他看第二眼前殺他。
但...
「他秒殺盧隊和曹馳,我能獨自應付嗎?」
狄風握住繩子的雙手,懸空,如時間暫停。
狄風突然明白,師父曾說「恐懼時方能勇敢」是怎麼回事。圍殺鐵血三屠時,大家按部就班分工合作,對方行為完全沒有超出預期,於是依序分割、合圍、消耗、宰殺。結束當下,狄風甚至沒有真實感,只慶幸終於不用再蹲守對方住處的對面人家、吃一整個月的紅豆饅頭。
可現在呢?沒有計畫,沒有隊友,甚至不清楚對方真實身分。
狄風的手還在懸空。
「我還年輕,我不想死。」
「或許我跟戚媛同時眼花?」
「師父說支援,沒說看到敵人要出擊。」
「這裡只有我們倆,我們說沒看到就是沒看到。」
狄風的手緩緩收回。
「師兄?」
如觸電般,戚媛聲音貫通全身,狄風手腳發麻,戚媛柔軟的觸感與自己衣領的淚痕彷彿還在。
狄風攀上繩子,越過牆頭。
狄風縱身躍起,抓住窗邊斗枋(類似樑柱突出部分),趁李大哥砲聲隆隆,掩蓋自己行蹤。狄風想起師父忌諱從窗戶進入,因為上下左右都可能有埋伏。因此狄風踩繩再躍,一舉翻到屋頂。
屋頂殘破、屋瓦老舊,屋頂中線的正脊支離破碎。狄風原打算找地方切出口子,現在擔心該不會一劍切倒整片屋頂。
狄風正猶豫從哪進入,右腳突然一空。
屋頂竟給他踩穿。
狄風下意識跳離原地,確認對方不在下方後,多踩幾腳拓寬洞口。洞口下是漆黑的狹長走道,寬度不到三尺,平舉雙手能碰觸兩邊的牆壁。
似乎安全。
狄風躍下,刺鼻霉味自下而上灌入鼻腔,若沒有李大哥給古宅開洞通風,絕對會忍不住咳嗽。落地,腳下木板喀喀作響,甚至有些踩斷的觸感──狄風馬上後悔自己沒找著力點緩衝,還好後悔完自己還在三樓、沒踩出第二個大洞。
月光自上方透入,照映出牆根處的蜘蛛網,和驚慌失措的老鼠。狄風盡可能屏息、右手持劍、順著木板紋理放輕腳步,繞到剛出現人影的房間門前。
房門未關,留有些微門縫,狄風從懷中掏出小片鏡子,斜眼觀察房間狀況。雖說擺滿殘破的木桌椅與其他家具,但勉強看得出有個人影待在窗邊角落。
「先下手為強一刀斃命?還是打信號呼救同伴?」
狄風不經意房門半步,突然腳踝傳來細微的勒緊與鬆脫感,他弄斷了什麼。
腳邊光芒大發,狄風眼前白花花一片,習慣黑暗的眼睛突然失明。
陷阱原理直白易懂:無色的線、線頭末端綁黑布、布下面是小塊光玉。
「中陷阱了!古宅黑暗,對方再瞎也知道我來了。」
狄風將計就計,以亂打亂,發動「鋒」直接突入房間,他左手手刀劈爛房門,飛身躍入,避免站在門邊當活靶;滯空時右手擲劍,直取對方要害!
劍出手後,狄風迅速調整重心,身子順轉一圈後落地前翻,順勢掩護自己在破椅子後──剛用鏡子偷窺,他留意這裡有遮蔽物。
全程狄風失明,但他深知他出手之流暢、角度之刁鑽,擲出劍的瞬間,明白那是正中對方的手感。師父曾稱讚自己用劍隨機應變,臨場發揮較訓練時好。狄風暗自慶幸,自己終究沒辜負師父評價。
狄風探頭察看,劍身深入對方胸膛處沒錯,可對方動也不動,似乎沒痛覺般。
狄風再仔細瞧,竟發現連那只是人形半身雕像,雕像樣貌業餘到像小孩子捏陶器玩,偏偏恰好足以在黑暗中混淆人。
剛經過的走廊木板地,突然喀喀喀喀呻吟起來,由遠到近逐步放大,來者完全不顧隱藏行蹤,好似打獵收網的興奮。
狄風明白獵人獵物立場倒轉,自己誤入險地,連忙奔向窗邊。
房間門口處光亮大照,敵人扔光玉進來。
狄風再度擲劍,向門口處。風牙是他的寶貝,但性命更為重要,只要爭取一剎那時間逃出古宅,戚媛能立即支援。
狄風已半身跨過窗邊,卻突然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他眼珠可以轉,口鼻可以呼吸,手腳身體脖子知覺還在,但靠近門口的左半身就是動不了。
狄風驚恐,腦袋瘋狂運轉,搜索剛剛房內的所有細節,和聽過的全部江湖軼聞,卻毫無頭緒。
「燃」可以控制他人行動?
狄風不能轉頭,眼珠子拚死擠出眼角,頂多看到一道人影逐步靠近。
啪,啪,啪...對方腳步聲穩健有力,從容不迫,像來收割靈魂的鬼差。
或說,死亡本身。
狄風冷汗狂飆,心臟怦怦暴動。他明白自己不擅口舌,沒法用言詞呼攏過去。他唯一能依靠的是還能動的右手,和綁在右小腿外側的備用匕首。師父總要求自己多藏武器別嫌麻煩,狄風第一次覺得師父說什麼都是對的。
啪,啪,啪...
七尺
啪,啪...
五尺。
啪。
三尺。
狄風右手後伸,甩手腕一扔,雖然力道有限,但憑他「鋒」字,只要準頭在,切開腦門絕沒問題。
狄風右手後伸扔出前,卻發現自己手肘撞到無形牆壁,竟沒辦法超出自己的後背,更別說將將匕首脫手。
「他不只控制我的左半身,還控制什麼別的!」
脖子一緊,黑暗襲來。狄風最後的念頭是,對方手法不如師父老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