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物是人非
這一回,牆被打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紅底橫布條,如同慶祝店面開張或過年喜慶,布條上赫然寫著三個大字:科学部。
陳承略感羞愧,因為科学部科学部三個字,字體歪歪扭扭根本蝌蚪,「學」字還特意寫簡體,明顯出自於「戰後世代」之手。
中華民國,或稱台灣,長期與對岸分治,各自演化出略微不同的文化特色,例如台灣人習慣寫的繁體字,在二世紀就大致定型,簡體字則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在二十世紀,方便普及教育而創立的簡易字體。
時過境遷,隨著兩岸交流頻繁,台灣人習慣辨認簡體字。而戰後世代的學習教材,更出自於對岸政府,他們偏好使用簡體字。
鋒哥對此痛心疾首,曾花時間教青青寫繁體字;黃傑不贊同也不反對,說時代的演變有必然性;孫老師則表態支持,他覺得繁體字筆劃太多,方便的東西就是方便。
如今,孫老師沒有對橫布條表示不滿,反而很高興牆被打掉了。
「知識的價值在於分享,」孫老師說,「因為能創造更多知識。」
孫老師踩著雀躍的步伐,走在陳承前頭,沿著上次路線,走進一號實驗室。
實驗室擺設與上次「特意不同」,爐子和櫃子和器材們玩起大風吹,全部換位子;但陳承再仔細一看,擺設卻又「沒什麼不同」,實驗室裡面沒有多出新設備。
「不就左邊換右邊?」陳承心想,「跟照鏡子差在哪?」
「哎呀怎麼亂改位子?」孫老師隨後注意到實驗桌上,有人正埋著頭奮筆疾書。
「嘿老張,」孫老師熱情打招呼,「你在幹嘛?」
「不是說別打擾我嘛?你...」老張話沒說完,表情像見到鬼一樣,「...你怎麼來了?」
「怎麼,我不能來嗎?」孫老師微笑,抖一抖手上的公事包,「看看我帶什麼回來?」
陳承料想孫老師在興頭上,所以沒注意到老張眉頭緊鎖,表情糾結著失望和懊惱,語氣沒半點高興。
他們不是老相識嗎?
老張站起身子迎接,或說站在孫老師面前,擋住他繼續深入實驗室。
老張問,「邀你來的,是李振濤還是劉俊彥?」
「啥?」孫老師雲裡霧裡,滿臉問號,「沒人邀我來,怎麼?你現在不方便嗎?」
陳承看老張點頭,貌似正要開口,但話語在喉嚨裡迴轉一圈,沒吐出來,老張狐疑的眼神,倒像X光機,把孫老師裡裡外外看個通透。
「沒關係,你忙,我晚點再找你。」孫老師掉頭要走,「陳承,我帶你去二號實驗室...」
「別別別。」老張拉住孫老師的手,「孫先生,你找我幹嘛?」
「我想給你看一個很了不起的實驗。」孫老師不自主抬起下巴,驕傲的神情溢於言表,「我和陳承一起完成的。」
疑惑、驚訝,驚奇,喜悅,陳承看著老張神情從谷底飛到天空,一整個陽光起來。
「哈哈哈哈!孫房長果然是孫房長。」
「啥?」孫老師依舊跟他在不同頻道。
「我還以為你...哦天哪,早講嘛!」老張笑顏逐開,「來來來,都請坐,我給你們倒茶。」
老張從他包裡拿出茶葉,現場泡起茶來了。
孫老師說,「要不要把其他人叫過來,我一次跟大家說?」
老張說,「你覺得日月潭的紅茶怎麼樣?林英全他家裡搜出來的。」
孫老師嗯嗯兩聲後,老張繼續說,「別怪我剛剛失禮,我真以為你要回來,嚇到我了。還以為李振濤說話不算話。」
「怎麼回事?」孫老師問。
老張回答,「你在大廳看到了吧?『科學部』,李振濤說以前各個部門爾虞我詐,風氣不好,所以他要改組四心四房,把科學人員都聚集一起。」
「很好,不搞門戶之見。」孫老師點頭,「我看那道牆很不順眼。」
「我也這麼覺得,團結力量大。」老張說,「不過新部門怎麼組織、要做什麼,學問可大呢。光誰當新部長,李振濤跟劉俊彥就爭個沒完,最後才決定說要全部人繳交部門計劃,誰寫得好誰當部長。
唉,孫房長,別怪我剛剛不客氣。如果你回山上,我們其他人一點機會也沒有。」
「我...嗯,再看看,山上有我能幫忙的地方,盡管說。」孫老師勉強笑笑,「所以議會在蒐集大家的建議嗎?這樣也不錯,有很多人交計畫嗎?」
「不超過十份。」老張興高采烈,「老房長都死光了,以前拍他們馬屁的,都滾去新墾隊,哈。
兩周前我還得排班打雜,現在李振濤會親自來徵詢我意見。」
「你們的規畫可以再加一項。」孫老師把公事包放桌上,「老張你叫其他人過來,我跟陳承準備一下,待會跟大家說明實驗成果。」
「他們都在忙,別管他們。」老張擺擺手,把他寫的文件推給孫老師看,「孫房長,你看我的計劃行不行?」
陳承看孫老師滿臉不願意,只想瞥一眼打發了事,但一看不得了,目光都給全吸過去。
「手榴彈、地雷?你忘記上校堅持不開發軍工業嗎?」
老張再給孫老師倒第二杯茶,「別這麼說嘛,新團隊新氣象,而且打海獸犧牲太大了,我得保護我們的兵。」
「那狙擊鏡是怎麼回事?打哪一種海獸需要狙擊?」
老張聳肩,「不能不防範土城。」
「看到一個人拿槍,另一個人也會想至少有把刀。」孫老師說,「軍備競賽,對誰都不好。都是自己人,別浪費資源在內耗上。」
「什麼自己人?當年他們還攻打陽明山。」老張說,「而且哪算軍備競賽?我們出產硫磺,他們有什麼?木頭嗎?」
孫老師抿著嘴唇,搖頭,沒接話。
「孫房長,你想的我都知道,我也有我的難處啊,你看看其他項目,都是為了陽明山好。」老張指著他文件下半頁,寫著農業肥料和藥物生產,老張確實在民事生產上,著墨更仔細。
老張繼續說,「我寫李振濤想看的,當然也得寫劉俊彥想看的,不然怎麼通過?
你太久沒回山上,不知道磚房派跟鑄造派的,長什麼鳥樣?他們之前沒撈油水,是因為他們沒有機會,科學部的未來不能交給他們。
就算競爭剩不到十個,我也得把握住啊!」
「磚房派?鑄造派?」孫老師問,「什麼意思?」
「就以前磚房和鑄造房的人。」老張說,「他們根本不在乎陽明山真正需要什麼,只想霸佔科學部的資源。」
陳承心裡嘀咕,老張提的建設,也都挺「化工」的。
老張拍自己腦袋,「失敬失敬,我都忘記孫房長以前負責鑄造房。說到鑄造房,我打算重啟TNT專案,你覺得怎麼樣?」
「...問題不在理論,在執行。」孫老師回答,「當年卡在採集硫磺和比例條配,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曾經儲存失當,導致倉庫大火,幸好沒有人傷亡......」
陳承耳朵聽著孫老師的說詞,腦子裡想著另一套版本:
其實當年大火是上校、洪傑、孫老師三人共謀,目的是偷出製作火藥的材料,搬到內湖哨站私下製作,所謂的TNT專案也早已結束,用來開採煤礦的炸藥就是成品。
上校對炸藥開礦的態度,慎重再慎重,避免刺激到土城的蕭大帥,也避免山上同胞有太多遐想,原先計畫拖到兩聚落正式合作後,再正式公開炸藥的存在。
結果利維坦開啟一連串的意外。
「所以做炸藥還是有困難。」老張嘆氣,「話說孫房長,你這回上山,想跟我分享什麼實驗成果?」
孫老師打開他的公事包,裡頭裝著扇尾蜥的解剖圖和實驗數據,他的手伸進去公事包裡,但卻沒拿出任何東西出來。
「我跟陳承...製作乙醇......你知道,以前國高中會做的實驗。」
孫老師眼神沒有直視老張,講話吞吞吐吐,就差沒把「說謊」寫在臉上。
但似乎在老張眼裡,是另一種意思,「孫房長,你教育有成啊!我念書的時候,連酒精和乙醇都分不清楚,哈哈!不過你這波曬小孩,真不夠意思,欺負我單身嗎?」
孫老師笑了笑,再喝一口茶,表情自然許多,「其實陳承提出一個很有意思的想法。他說這年頭,到處都是海獸,如果我們能抓幾隻,就像早期人類馴養牛羊一樣,牠們搞不好有牠們的牛奶、羊毛。就算沒有,也是勞力擔當。」
「他們是戰爭生物,活生生的兵器!」老張吃驚,「但...有意思,好想法,沒有經歷過戰爭,反而沒有成見,很好!
陳承,你的點子很棒!我會寫進規劃裡。」
陳承突然起惡作劇的心思,開口,「真的嗎?那我也要跟其他人說。」
老張搖頭,「他們的建議規劃都上交了,你說也沒用。」
陳承心想,知識的價值,看來不在於分享。
「就只是小孩子的想法,你不用在意。」孫老師難得替陳承謙虛一回,「光要蓋一間海狗農場、或扇尾蜥牧場,就不知道需要多少人看守?」
「這點不用擔心。」老張說,「新墾隊什麼都能做。」
孫老師笑了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反倒誇獎老張泡的紅茶,順帶聊起其他的人事。老張自己說了許多,也關心孫老師臉上的傷,以及哨站的近況。
一會兒後,孫老師藉故,說怕陳承聽老人們聊天無聊,想帶陳承附近走走,於是和老張依依不捨地道別。
「隨時歡迎。」老張說,「科學部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當然,一定。」孫老師滿臉笑容,和老張簡單擁抱一下。
兩人走出大義館後,陳承抬頭看孫老師的表情。
他早前友好的熱情,蕩然無存。
「屁股決定腦袋,就算還沒有椅子,也當自己坐著了。」孫老師說,「我昨天就納悶,洪傑怎麼沒對我發表意見,看來是沒什麼話好說。」
「現在呢?」陳承問。
孫老師回答,「我們去奶奶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