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25|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小說六爻:真理》

      國中時我就認識真理,他最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我活得像個謊言。 在水深火熱的補習班,真理坐在我斜前方的位置。真理憑天分、而我憑「關說」,坐在只有資質優異、或是權貴子女才能進入的菁英班。 每當全班只有我一個人數學不及格、被迫罰站在教室後方的時候,真理會回過頭來看著我,儘管那眼神裡也讀不出太多憐憫或友情的成分在,起碼讓我覺得,我存在。 所以老師指派真理來當我的學伴,指望真理能夠把數學的真理,一字不漏地安裝到我不發達的腦袋裡,別讓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可真理並沒有怎麼教我,課後我們淡淡地做著練習。就算做得再久也是一樣,那些描述我完全看不懂,只好把背得起來的公式與數字亂搬一氣。 真理看著我、又看看我的答案,眼神沒有改變過,既不責備、也不打算安慰,「你如果這麼痛苦,幹嘛非到這裡來?」 我開始懦弱地抽泣,如果有選擇,誰又想到這裡來。真理嘆了口氣,「唉,算了,沒資格講你。我活得像個謊言。」 這是甚麼意思?不懂。我覺得自己也有話要說,「那我就是把自己活成了笑話。」 謊言與笑話,誰更不幸?我們的人生,還沒真正開始,自欺與自嘲,先開始了。 那好像成為我們熟悉的起始點。要說熟悉,也不盡然,真理不愛搭理旁人,每次上課經過我身邊,只落下一張A4紙,上面寫著我應該在今天背熟的公式與答案。 我的成績有點起色之後,真理開始缺席,次數從一周二三次,到後來只有大考前後才能見得到真理。沒有人解釋真理去哪裡,真理也不替自己解釋。他回到位子上的那幾天,依然寫好答案給我背誦。平淡得就像不曾離開過。 到了畢業考前的衝刺複習,真理的位子空空如也。有同學跑來告訴我,真理出大事了。 我第一個念頭以為他死了,都不知道該不該哭、該怎麼哭。 原來是他周末混進校園喝酒,結果醉倒在理化實驗室,打破許多玻璃罐子,化學藥劑噴濺了一地,沒有失火或中毒,算他命大。 學校沒有特別處置真理,好像成績頂尖的孩子,其他的失序都可以暫時豁免。或裝作看不見。 真理依然代表應屆畢業生致詞,漠然中帶點溫吞的背影,看不出他喝醉了會是甚麼樣子。有甚麼原因會需要把自己喝醉呢。我在心裡呼喚著真理。 真理的說辭是,「因為我感受不到東西了。我沒有感覺妳知道嗎。」 喝醉了難道會比較有感覺?是要感覺什麼?我們不能好好考試、好好把答案填到格子裡這樣就好了嗎?你搞不好會死的你知不知道。 真理只是看著我,如同每次看著落後、狼狽、笨拙的我那樣,帶著一種距離,也帶著一種無法觸摸的什麼。 拉遠我們的,始終是相距懸殊的智力。我在高中聯招落榜之後,輾轉好幾次才考進了私校,真理勢如破竹,我高二時他就保送了大學。再之後就聽聞他出國的消息。 而當我的人生早已不再執迷於「追尋真理」,真理卻以一則寓言的姿態,重新回到我的生命裡。 那段時間,我工作得像牛,四處奔折的身段像狗,朋友看不下去,「喂,我們去看表演好不好。偶爾也像人一樣輕鬆一下好不好。」。我的白眼翻山越海,是嫌每天作戲作得還不夠足,看甚麼表演。 最終我還是去了,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一去就開始後悔,那是一個對我而言,太過新穎與刺激的沉浸式劇場,不是光看台上演就好,觀眾的互動也是演出的一部分。 劇情的主題是「選擇」,如果人生有再一次的機會,你會作出甚麼選擇。 我拎起包包準備溜,事到如今,回溯這些有甚麼意義。簡直無聊。我還能有甚麼選擇。 有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黑影拉住我。「嘿You,妳坐好。」聲音聽起來有點熟悉,想不起來是誰。 隨著劇情開展,我的身體慢慢放鬆,覺得進入催眠狀態,舞台上發生的事,就像人生上半場走馬燈。我出生、我學習、我跌倒、我穿越、我愛我恨、我離開我回來。 漸漸地,我發現,人生中有些事情,其實是沒得選擇的,比如原生家庭、先天條件,而當我真正有機會做出選擇的時候,我卻關閉了應該要有的感覺,以拖待變、或任憑與我無關的其他人,替我做出選擇。 舞台的光束輪流打在我們身上,每個人都必須回答,你最想改變的選擇是甚麼。明明是個很簡單的問題,我們回答得唏噓。 我的答案甚至嚇了自己一跳,好像這個跳躍的心念都沒被時光催老,十八姑娘一朵花似的等著被邀舞。 我聽見自己說,我會改唸中文系。希望能在還很年輕的時候,就遵循自己的本性,埋首創作。而不是假裝自己很外向,需要時常展現自己。 大傳系的生活很多采、同學很有才,可是我很痛苦。我能輕易駕馭文字,對影像卻徹底沒輒。五分鐘的影片自傳,同學個個信手捻來,我的影片只拍到了擁腫的自己坐在鏡子前。鏡子裡反射出慘淡的月半懸。 教授覺得很有趣,在課堂上請我公開分享背後的意涵,是因為妳有很多面相、才想用鏡子來表達嗎?月亮又是甚麼意思?妳用鏡像呈現月亮,真的好有意思。 我知道他無意貶損,依然讓我窘迫到極致。該怎麼告訴教授,我沒有任何意思,我只是沒有構思影片畫面的天分,又架不好角架與燈,所以變成了你覺得很有意思的意思。 講到這,觀眾有人笑了出來。我如釋重負,否則我自己都哭不完,沒帶太多衛生紙,粉底還是不防水的。 台上的黑影出聲了,「妳不愧活成了笑話。很幽默啊同學。」 我順著光源,隱約看到了黑影的輪廓,眉眼寬闊,有時顯得豁達,有時捉狹。 是真理。 我情不自禁地叫出他的名字,真理脫下怪異的黑色帽子,他把頭髮留長了,顯得陰柔。但他仍然是真理。 表演結束後,我們有一小段時間敘舊,他和我敘說如何從一流學府走向互動式劇場的過程。也向我坦承,他是個跨性別者。住在男生的身體裡,一直渴望當個女孩。多想像我一樣,可以肆意把頭髮向上梳起,露出沒有長出醜惡汗毛的後頸。 「原來這就是你常常偷看我的原因喔?我還以為你暗戀我餒。」我哈哈大笑,鼻子彷彿還能聞到當年教室裡不懷好意的粉筆灰。灰撲撲的教室,真理的眼睛是唯一明亮的東西。 真理也跟著笑,「哪有偷偷。我光明正大。話說你現在怎麼變這麼三八。我的確覺得你很好看,細細小小的胳臂和腿,寫出來的字,龍飛鳳舞跟大人一樣。我替你感到可惜,明明很有才華,卻不懂得替自己爭取到對的地方。」 透過我,真理惋惜的還有自己。他出生在很好、很對的家庭,然而無法消化與接納跨性別的議題。他的父母一直期待他會「好起來、修正這個錯置」。 於是,人生中他花了和我相同漫長的時間,來告訴自己並不是錯的那一個。而且,原本就是好的。 喝得爛醉的那一夜,真理想過自己可能會死。只是和假裝比起來,死實在輕鬆得多。 「沒想到我終究活著,死不去。還挨了我老爸紥實的一巴掌。說也奇怪,那是我長久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疼。」 疼痛震碎了深層的冰,冰山開始由底部龜裂。真理發奮讀書,為的是早日逃離。到了國外,他從聞名的學院中輟,轉修戲劇。父母斷了金援,他端過餐廳的盤子,耍過街邊的雜技,有時也替人捉刀寫paper。 我從來不知道真理喜歡表演。中學時期的真理,全身上下都和世界鬧彆扭。腿伸得老長,兩手不時觸碰到同學的桌子。同學嘖嘴表達抗議,真理就慢吞吞地把手腳收回去。 「我想選擇,有感覺的活著。戲劇就是其中一個方式。」真理的演出,也很特別,視覺上,他明明在,感官上,又很難捉摸他真的在。 真理把舞台架構好,極其寫實,讓我們不得不面對自己。多數時候,我們以為觀看的是真理,殊不知真理更早就看透了所有。然而,他不說破,引導著我們自己來說。 話鋒一轉,真理關懷起我正在做什麼。還寫不寫了?我的數學課本,曾被我寫滿愛情小說。真理讀後,有時會問我,妳是怎麼感受得到這麼多。該怎麼做才會感受這麼多。 我說我還寫的。只是現在不寫愛情了。我用電腦跑出他的人類圖,說起人生角色的概念,3/6烈士典範者。真理偏著頭,「烈士?可能吧。前半生一直蠻壯烈的。兩種人生。但我不當什麼典範的喔。沒那麼偉大。我只是在做自己罷了。」 對啊,真理。你不知道,做自己,就是真典範嗎。像你這樣,就很可以了。 真理的長手,此時越過桌沿,拍了拍我的額頭。過去,只有我數學考了零分,他才會這麼做。「好。那妳呢?還覺得自己笑話嗎?」 我不想跟真理解釋什麼輪迴交叉愛之船那些,太複雜了,我要說的很簡單,「嗯。但是個溫馨的笑話。不是諷刺那種。」 人生苦短,需要笑話。聽著聽著,可能不小心哭了。哭著哭著,笑自己是在哭屁。於是笑著笑著,最後笑容就變成真的。 真理明白我要表達什麼。歲月漫漫,真實從謊言背後旭日東升,大太陽底下,已經不需要再頂著自欺的高帽子。笑話剔除了刺,自嘲起來特別幽默,替人解圍,順便開脫自己。 真理說得對,人生做過的選擇,不能重來。他的出現,不是要我修正或懊悔過去的選擇。而是透過他的一路曲折,向我揭示,再錯的選擇,也有其奧義。即使年華老去,我們仍然握有選擇,永遠不會太遲。 這就是六爻的真理,要告訴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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