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6日美國國會騷亂後,Facebook、Twitter等社交平台紛紛自主封禁特朗普(Donald Trump),引發「社交媒體專制」的輿論交鋒。此般論戰既揭露當代社交科技的影響力,亦隱晦折射了數據巨頭與傳統主權的博弈。
除卻美國,歐亞之交的土耳其亦有此憂。1月11日,土耳其競爭管理局就數據私隱問題對美國社交媒體巨頭Facebook及其旗下的實時通訊軟件WhatsApp展開反壟斷調查。此舉背後關鍵,乃是WhatsApp近期宣布的使用新規,即用戶須同意讓Facebook及其子公司收集WhatsApp數據,包括個人電話號碼、聯繫人電話號碼、所在位置等。倘若用戶不接受,則將自2月8日起遭WhatsApp刪除賬戶(在外界壓力之下,此政策之執行已押後至5月15日)。
上述舉動,形同以半強制方式擷取用戶數據,並在實踐上出現了「雙標」:有鑑於歐盟國家長年抨擊Facebook的競爭行為與數據濫用,而且早在2018年實施《通用數據保護法規》(General Data Protection Regulation,GDPR)後對Facebook及WhatsApp的數據分享展開調查,WhatsApp此次並未在歐盟與英國強推私隱條款的更新,其餘地區則未能享此豁免,包括以其為通訊大宗的拉美、印度、中東等。而面對這般強勢的數據襲奪,土耳其也祭出反制手段。
首先,在展開反壟斷調查的氛圍下,土耳其政府呼籲民眾卸除WhatsApp;其次,政府與軍方官員亦帶頭棄用,土耳其政府媒體辦公室更將賬號遷至土耳其通訊公司Turkcell旗下的BiP通訊軟件,以此向記者提供最新信息與採訪通知。在一系列上行下效後,WhatsApp在土耳其的下載量遽降,釋出真空則分別由俄羅斯的實時通訊軟件Telegram、美國獨立非營利機構開發的Signal,以及土耳其本土的BiP填補。
如此高調出擊,雖未能全然剷除WhatsApp在土耳其的根基,卻已成功削弱其市場份額。回顧此前,這並非土耳其與數據巨頭第一場戰役,而之所以有此發展,既受本土脈絡影響,亦為跨國趨勢所驅動。
WhatsApp並非特例 綜觀土耳其的網絡審查,可回溯至2007年5月4日頒布的《互聯網法案》,以及2014年所出台的相關修正案。彼時土耳其政府以打擊假新聞、保護私隱、避免兒童權益受損、將私營部門納入監管機制、英國亦有「網絡觀察基金會」(IWF)為由,賦予了土耳其國家電信管理局(TİB)極大的網絡管理權。
2007年,土耳其政府以「侮辱國父影片流竄」為由,大筆一揮封禁YouTube,直至2010年才予以解除,期間土耳其人多藉「虛擬專用網絡」(VPN)或更改計算器和移動設備上的域名設置(DNS)來連接YouTube;2010年7月至10月,土耳其對YouTube的禁令更是擴大到了為YouTube提供IP地址服務的Google相關平台,包括Google Docs、Google Translate、Google Books、Google Analytics和Google Tools等。
2014年2月修正案通過後,國家電信局已能在沒有法院命令的情況下封鎖網站,此次其先是在3月以「放任貪腐謠言流傳」之名,暫時封鎖Twitter,又在一周內盯上YouTube,以泄露「國家安全會議」視頻為由,將其封禁3個月。2016年流產政變後,土耳其的網絡言論管制來到新高峰,不僅幾度關閉東部省分的互聯網,封鎖11萬餘個網站,暫時限制Facebook、Twitter、YouTube和WhatsApp的訪問權限,更在2017年4月直接在土國境內禁用維基百科(Wikipedia),直至2019年12月方解禁。
而在近期,除卻對WhatsApp的反壟斷調查外,尚有2020年7月29日通過的《社交媒體法案》,其瞄準Facebook、Twitter、YouTube等每日獨立訪問量超過100萬次的社交媒體網站,要求其須在土耳其擁有當地代表,並遵守土方發布的刪除指令,同時將土耳其用戶的信息儲存於土耳其當地,否則將面臨罰款與流量帶寬降低90%的懲罰。
各界起初不以為意,但當Facebook、Twitter、Instagram相繼被開罰後,YouTube終於在12月設立了土耳其辦公室,法國的Dailymotion和中國字節跳動(ByteDance)公司旗下的短視頻應用TikTok也已宣布設立土耳其當地代表。從《互聯網法案》到《社交媒體法案》,土耳其與數字巨頭的交手,逐漸由初期的國內政治維穩需求,拓展出數據治理的新層次。而會有如此轉變,與數字經濟的國際崛起息息相關。
當數據成為生產要素 回顧2010年,社交媒體在阿拉伯之春中嶄露頭角,國際輿論尚普遍將其視作瓦解威權政府的一劑良藥。然而伴隨數據的野蠻生長,其已漸成土地、勞動力、資本、技術外,第五項新生產要素,並逐步推動數字經濟發展、茁壯。
在此脈絡下,掌握數據的巨頭儼然成為一方新豪強,逐步侵蝕傳統政治精英的權力場。早期土耳其等威權政府對境外社交媒體的禁制,便為此般力道的原始體現,彼時前者喊出「數據為新殖民主義」的口號,抵抗後者批戴的「反威權光環」,看似為文明與落後的抗爭,實則盡顯主權與權力政治底色。歐美亦在近期步上類似道路,開始了對Facebook等社交媒體的調查與限縮,並在此次WhatsApp新規爭議中,嚴守私隱權的底線。
平心而論,伴隨大數據與5G時代的來臨,所有電子產品皆會不斷生成數據,然而眼下數據市場尚未演化出成熟機制,結果導致了黑市的蓬勃發展,更衍生出匿名化流於形式、數據確權的新問題。諸般現象,刺激着以主權、政府為依歸的國家行為者改變策略,單純封禁已非有力策略,在數字經濟當道的年代,此舉無異於故步自封、甘為宰制。
面對這段被迫共生的現實關係,各國抉擇互異,但大抵不離介入的權柄,土耳其即為明顯案例。近年其以各式法規強制數據巨頭於土耳其落地,意欲實踐數據管理,避免跨國平台侵蝕己身統治基礎;對WhatsApp的反壟斷調查更意在藉百花齊放力抗一家獨大,即便本土的BiP尚未茁壯,仍有Telegram與Signal可共成陣線。
在數字經濟的新時代,群眾、企業與國家皆手握利器。此次土耳其的關鍵一劍,折射了各方行為者的需求考慮。然而只要數據持續生長,戰役的遞進便不會停下,於土耳其如此,於世界亦然。
本文發表於:
2021年1月20日《香港01》:
2021年1月19日《多維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