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10月30日下午14時05分,愛琴海東部的歐亞板塊發生位移,由此觸動海嘯與地震波及周遭:希臘一方由島群首當其衝,伊卡里亞、科斯、希俄斯等地先後收到海嘯預警,薩摩斯島更遭海嘯與七級強震侵襲,水漫屋塌,截至11月4日已有2人死亡、19人受傷;土耳其則更加倒霉,不僅距離震央極近,其人口稠密區也與愛琴海相接壤,從而鑄下113人死亡、1,036人受傷的慘重災情。
然而除卻地理因素,在土耳其震後的斷垣殘壁間,側寫的並非僅是天災的不可預知,更有經濟高速發展的階級陰影:城市貧困人口叢生、低劣住房增加,致使地震來襲後,諸多建築不堪一擊,傷亡人數飆升。
綜觀重災的伊茲密爾(Izmir)省,其自1950年來,便是土耳其境內一大人口遷居地,享受了經濟起飛的發展果實,卻也同時擔負消化不良的後遺症。此次地震重挫下,當地倒塌建築超過20棟,海嘯引發的洪水尚未全退,某些民宅內部仍有游魚跳動,對照不遠處的瓦礫鋼筋,形成生機與毀滅共構的殊異景象。
地震的到來發乎剎那,於伊茲密爾而言,這場浩劫既是自然的無情反撲,更是城市貧困化的劇烈警鐘。發展的冷酷深埋大城根骨,割裂的階級宛若撕開的動脈,令社會無聲失血,生命如此、尊嚴亦然。
被撐裂的伊茲密爾
伊茲密爾與伊斯坦堡、安卡拉共列土耳其三大城,承載了經濟起飛的年代記憶與刻痕。其中安卡拉為1923年共和國建政後扶植而成,伊斯坦堡與伊茲密爾則早在17世紀,便因港都的先天優勢,而被納入全球貿易體系,化育了良好的經濟發展基礎。
19世紀後,伊茲密爾步上工業資本主義進程,轉營出口導向經濟,城市格局也再次生變,成為容納農村移民的發展之巢。然而1950年代起,移入人口漸對伊茲密爾住房、就業市場形成負擔,加之1970年代經濟危機爆發,土國政府遂自1980年代起引入結構調整方案,放鬆了外債利率與價格控制力道,出口結構更加自由,通貨膨脹卻也水漲船高,遂令城市中低收入者的生活更趨艱難。
然而縱使底層日漸刻苦,伊茲密爾仍持續吸納移民,遷入人口原生地也由鄰近的愛琴海地區,擴至土耳其最東的馬爾丁(Mardin)等處。雖說自1963年起,土耳其工人便能合法成立工會,但在伊茲密爾這般資本密集、外國資本導向的工業化大城,工作機會僧多粥少,許多移入人口只能被迫流向非正規部門,例如只籤短期合同的小公司、工作坊,甚至毫無保障的家庭工廠。各種非正式勞力為低報酬商品與服務獻身,微型企業(micro-enterprises)因而漸成1990年代後的伊茲密爾新就業來源。
在此脈絡下,移入人口既要節省生活開支,又要避開森林、農業帶、考古遺址等禁止建屋區,往復折衝後,僅能湧入發達市中心、港區的同心圓外圈,那綿延成片的棚戶與違建。這般場域的衛生條件、基礎設施差異極大,卻共享類似命運:人口密度極高,但遷入者往往互不相識;空間狹小且高齡,卻兼具住宅與工作場所的雙重功能。
這般稠密而脆弱的危險平衡,是發展力道撐裂伊茲密爾的殘酷現實。平日裏,此處已為高壓陰影所籠罩;地震來臨後,結構與人口的雙重反噬,更令伊茲密爾失控滑向劫後重災區。
城市貧困人口聚居的隱憂
綜觀此次受害最重的波爾諾瓦(Bornova)、布賈(Buca)、貝拉克里(Bayraklı)、卡爾舍亞卡(Karşıyaka)等,皆為伊茲密爾外來人口高度群聚處,堪為城市發展的歷史縮影。
1945年起至今,土耳其人口成長5倍,但伊茲密爾的成長規模多至7倍;而在人口密度數據上,土耳其現下數據為102人/平方公里,伊茲密爾則高達354.7人/平方公里,僅次於伊斯坦堡(2,523人/平方公里)與科賈埃力(530人/平方公里)等大省;其中,此次災情慘重的波爾諾瓦區人口密度為2,006.3人/平方公里,布賈為2,809.8人/平方公里,卡爾舍亞卡為6,979.7人/平方公里,貝拉克里甚至高達10,579.1人/平方公里。
上述區域不僅人口稠密,定居者的平均年齡也相對年輕,約略分布於35–40歲的區間,多為來自各省的年輕勞動家庭;然而如前所述,伊茲密爾的經濟、城市結構已過度膨脹,致使外來移民被迫流入微型企業等非正規部門,並棲身於擁擠的棚戶與小屋中。根據土耳其土木工程師協會伊茲密爾分部統計,城中僅有3%的建物符合「好」的安全標準,其餘則由52%的「中等」、48%的「弱」瓜分。
人口過密、建築結構羸弱,在在皆為地震致災的關鍵因素。伊茲密爾發展至今,雖支撐了土耳其經濟成長,卻始終在為國家輝煌失血,此次天災,不僅暴露地理風險,也震出了移民之城的階級不平等。眼下土國尚未自里拉重貶的創傷復原,又受今年疫情荼毒,短期內皆難有餘裕調整經濟結構,伊茲密爾的城市貧困化現象只能如蔓草之藤,攀附着城市發展而生,難以根除遏制。
本文發表於:
2020年11月4日《香港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