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孩子起初並不察覺有異,只當是來客,一派坦然,熱情相待。可惜丁有貴為製造方便相機行事太過刻意,來客是女的,他一定拉著惠娟出門逛中華商場,最怪是家裡明明有客,不錯過晚飯時間絕想不起回家;而只要來客是男的,他就一定著四頭想法子把守道牽在外頭。幾次下來,把事做顯了,是個木頭都察覺這情況不太尋常。守道和惠娟雖都是心胸敞亮的人,會得用心,承林再往家裡帶人,兩人都難免尷尬。某次逮著承林一個人來,忍不住問:「大伯,你和乾爹計較這事⋯⋯跟著你來的心裡到底有沒有數,別到時人家說是被你騙來的。」承林一笑作色:「臭小子,什麼叫騙哪!」守道大笑:「那就是人家根本不知道。你這語氣,跟我乾爹簡直一個樣子,把人矇在鼓裡頭安排。」承林苦口婆心地找說詞:「守道,你跟大伯不同,大伯好歹是有過家的,單著是不得已,你是什麼呢?成或不成,你就當有機會多認識些人,有什麼不好?」但有些事就是這樣,最禁不得人點,一旦點破所營造的那一點自然氛圍便蕩然無存,當事人本來無意,加上於情別扭,一切枉然。惠娟那廂倒是看似有些眉目隱現,隨承林先後來會的幾個助教、同事起初都常來信,把丁有貴樂得,恨不得來把火旺旺地燒它一場,可惜惠娟這女子性情過矜,那些信都是拆過、展開過整整齊齊地被收進抽屜裡一角,她從不曾央求旁人幫她讀一個字、從來也不試圖回信。丁有貴每回趁她洗澡,溜進她房裡,拖開抽屜賊似地察看那些信件時,不知該心痛還是心惜,想起「夫唱婦隨、言談相襯」的舊時代擇偶標準,恍然若有所悟,覺得自己這番熱心把江承林拉下水簡直錯得離譜。這兩人在他心裡都是千金不換的好孩子,但繞在江承林身邊的都是些什麼人他早該知道,何必苦心折騰得兩個孩子心裡不自在。某次,他找機會分享這個由衷的感悟,承林輕嘆一聲說:「我也覺得難成,問題都不在你說的那些,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和內涵是可以依心相互影響、步調漸漸趨同,問題在於相隔兩地,他們根本沒有時間相處。」
有許多時候,為人父母、長輩、至親、好友⋯⋯這些關情的外人,全苦在一廂情願上。真正的問題其實在於這兩個人當時都沒有意願成家。對惠娟而言,成家意味著她得永遠離開、投入另外一個家,她好容易獲得的安穩生活便從新淪於未知。而對守道而言,他才完成自己真正的成年禮,和江承林徹夜長談那晚,他的身份剛剛正式獲得統一,此後不是「這世上再沒有簡玉成,只有丁守道」而是當他思及「我」和由我延展出去的核心關係中,他再也不用經由不同的名字才能思索「之間」相繫的線索。此後,他思及「我」就是丁守道、思及「大伯與我」時,也是丁守道,思及任何一個我,甚至即使思及「兒時的我」、「印象模糊的合院中童年的我」,這個穩立於時間空間流變中的「我」,都只能是「丁守道在某個當下所思的一切」。全心沈醉於自我「更新」的感受中的這麼一個人,立足於渺小、短促的個人史中某一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當下,又怎麼會想得起「找個可愛之人去愛」、「找個可愛之人共渡此生」這類艱巨的歷史任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