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程楚秋拿到洞庭幫的出入腰牌,立刻到船塢碼頭乘船出島。林鐵兒本來也想跟著出去,但是考慮到目前島上只剩他一個人略懂配藥製劑,為恐有變,必須留下來。
而且再怎麼說,林鐵兒是木謙的徒弟,兩人在一起生活已久,林鐵兒不但知道他的脾氣,也熟稔他的生活習慣,自然還是由林鐵兒來伺候比較適當。於是幫中便另外指派兩個人,跟著程楚秋一起出島。其中一個是帶路者,另外一個可以幫忙照料瑣事。
站在船頭,面對一望無際的洞庭湖水,程楚秋想起當日被人追得走投無路的景況,此刻事過境遷,青山依舊,另有一番滋味。
正自感嘆傷懷間,背後腳步聲響。回頭一瞧,原來是兩位同行的夥伴。只聽其中一人開口道:「楚大哥,我叫逢安,這個小胖子叫胡瑞昌,能夠跟你一起出來辦事,我們兩個深感榮幸。還請多指教。」言畢拱手作揖,旁邊一個二十來歲的小胖子也趕緊見禮。
程楚秋連道不敢,主動寒喧幾句。只見這個叫逢安的,年紀大概比自己小一些,皮膚黝黑,手長腳長,左額上有處燙傷的傷疤,外表看起來有些陰鬱,不過時常未言先笑,看起來很有點狡猾的樣子。程楚秋心血來潮,忽然問道:「兩位是哪一位長老的手下?」
逢安道:「我們兩個都在魏長老手底下做事。」
程楚秋道:「魏長老年輕有為,逢兄在他手底下做事,未來絕對大有可為。」
逢安笑道:「楚大哥可別再在叫小的『逢兄』了,小弟擔待不起。說到大有可為,還是楚大哥厲害,你在大夫人底下做事,只要大夫人隨便說幾句,那可好過我們苦幹三年哩!嘿嘿嘿……」
程楚秋指著自己頰上刺青,自嘲道:「我終究不過是個奴隸,還說什麼大有可為?逢兄真是愛說笑……」
逢安道:「楚大哥客氣了,這個誰人不知,我們那個……嘻嘻,不過楚大哥要是不想提,我們就不說,嘻嘻……」說著用手肘碰了碰那個小胖子胡瑞昌,胡瑞昌跟著傻頭傻腦笑了起來。
程楚秋心道:「你們笑個什麼勁兒?好像什麼事都知道一樣。」順著說道:「如此甚好。」
逢安碰了個軟釘子,尷尬萬分,好在那胡瑞昌傻傻的,沒感覺到什麼,心下稍寬。見程楚秋說完仍是轉頭望著湖水發呆,捲土重來,上前說道:「我聽說大哥才來不久,不知以前是做什麼的?」
程楚秋淡淡地道:「恰好這件事情,我也不想提。」
逢安詭異地笑了笑,道:「我知道了,是難堪的往事?」
程楚秋道:「我說了,我不想提。」
逢安裝著跟他熟稔,說道:「大哥,別這樣嘛,誰沒有難堪的往事呢?你有,我有,小胖子也有……是不是?小胖子?」
胡瑞昌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你在說我嗎?有什麼?」
逢安向他擺了擺手,回過頭續道:「英雄不怕出身低,往事越難堪,就代表這個人越努力。你看我,每天嘻皮笑臉,無憂無慮的,為什麼?就是我這個人從來只往前看,不往後看。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是窩囊也好,是威風也罷,那些都不重要,人最重要的是現在,你現在是什麼,你就是什麼了。你想想看,你上酒樓去喝酒,叫姑娘,你能當場把銀子掏出來,你就是大爺,有誰會問你這銀子是怎麼來的?好,你今天就把銀子給花光了,明天沒錢,還不是照樣給人攆出去,他們會念在你昨天一擲千金,就對你另相看,多招待你一晚嗎?少作夢了……」
程楚秋雖然不喜歡他說話的調調,但聽他一番胡說,居然也有幾分道理,倒是聽了進去。
一旁胡瑞昌走近過來,說道:「我沒有。」
逢安眉頭一皺,道:「說話沒頭沒腦的,你沒有什麼?」
胡瑞昌道:「你剛剛不是問我有沒有嗎?我沒有,我沒有去過酒樓,也沒有叫過姑娘。」
逢安道:「誰問你這些?」
胡瑞昌道:「我聽到了,你去過酒樓,還叫了姑娘。你沒意思,不夠朋友,這樣的事情居然沒找我。」
逢安道:「你胡說什麼呀?去問船老大,問他什麼時候可以靠岸。你別忘了,你這次可以出來,是我向長老推薦的,我說什麼?我說你身手俐落,聰明能幹。我這樣還不夠朋友?」
胡瑞昌道:「可是我……」
逢安道:「別可是了,你沒看到楚大哥已經在生氣了?還不快去?」胡瑞昌摸摸鼻子,悻悻離開。
逢安道:「小胖子什麼都好,就是常常搞不清楚狀況。」話鋒一轉,續與程楚秋道:「這麼吧,你告訴我一件你以前的窩囊事,我也告訴你一件我的。咱們經驗交流,可以促進彼此的了解,如何?」
程楚秋道:「是不是我說一件事情,你就可以閉上嘴,讓我一個人好好靜一靜?」
逢安顯然不是很贊同,說道:「一個人孤獨地面對問題,很容易鑽進牛角尖,尤其你又不太愛說話,到時候越想越悶,然後你看著洞庭湖水,感覺到湖水又冷又深,說不定一時想不開……」做了一個跳水的姿勢,接著語氣一轉,續道:「不過,我可以答應你。」
程楚秋道:「好,那你聽著,我這輩子罪窩囊的事情,就是淪落到洞庭幫裏,臉上還給人刺了東西,沒事還得跟幾個笨蛋一起坐船,寄望可以和他們一起順利達成任務。還有,我這個人再怎麼絕望也絕不會自我了斷,真的走投無路時,我會想辦法抓幾個墊背,一個夠本,兩個有賺,到目前為止我已經賺了好幾個了。這樣子,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逢安一本正經地道:「就這樣?」
程楚秋道:「我漏了什麼嗎?」
逢安道:「大哥,你真有種,你看,你讓我了解之後,我就更佩服你了。不過你就這樣敷衍我,我不是很吃虧?」
程楚秋道:「你想說話不算話?」
逢安道:「當然不會。」頓一頓,又道:「不過還好,好像快靠岸了,吃虧不算太多。」
果然過沒多久,船隻就靠岸了。洞庭幫的人為了隱匿行蹤,像這種接駁渡船,航程是越短越好,上岸的地方,也不是一般的碼頭。
程楚秋下了船,但見橫亙在眼前的,是一片不知有幾里深的樹林。其時雲空蔽日,方向不辨,程楚秋不禁問道:「這裡到底是哪裏?」
逢安道:「哪裏說不出來,會走就行了。跟我來。」
程楚秋跟著走了一會兒,這才發現胡瑞昌也不明白要怎麼走出這座林子。閒談中才知道,洞庭幫有好幾個出島上岸的地點,每次出船都不一樣。而要回去的時候,也有幾個上船地點,卻不是原來上岸的地方。
三人在林間走了三四里路,不久前方水光粼粼,竟又來到湖岸邊。程楚秋道:「怎麼又走回來啦?」
逢安道:「稍安勿躁。」沿著湖岸又往前走了里許,只見湖邊泊著幾艘舢舨。逢安去找到漁家,花了幾個錢,請他們用舢舨載三人到對岸去。程楚秋上了舢舨,一陣搖搖晃晃,終於在一處市集上了岸。
逢安這才解釋道:「原本我們出來,不是走這條路的。要繞到後山去再出來,可是這回我們趕時間,所以我就帶著你們直接穿出林子,讓漁家載我們一程,可以省下不少體力時間。」
程楚秋見他幹練,頓時放心不少。三人在市集上買了些乾糧,旋即出了市集,往目的地進發。
三人一路向東南,過了正午,剛好來到湘陰縣城。程楚秋問:「你們是要去請縣城裏的大夫嗎?」
逢安道:「不是,縣城裏的大夫膽子很小,一聽到要出診到洞庭湖上的小島,豈不要嚇得肝膽俱裂,自己就要先找大夫了。再說如果這麼簡單,小胖子一個人自己來就行了,還要我們兩個幹嘛?」
程楚秋點頭稱是,卻見逢安領著兩人去租騾車。程楚秋又忍不住犯疑,說道:「雇車幹嘛?」
逢安道:「我們年輕力壯,可以跑可以跳,當然是沒問題了。我們要去請的大夫卻是個老頭,除非你要背他,否則只好雇車去載。」
程楚秋抱怨道:「你能不能多告訴我一點情況,免得我每個地方都要問。」
逢安道:「你現在知道,兩個人彼此之間有什麼事,卻不互相坦白的痛苦了吧?放心,跟著我保證沒錯。」
程楚秋心道:「好小子。」打定主意,再也不開口問他。
逢安出的錢少,雇不了大車,除了車夫之外,最多只能擠上兩個人。同樣是要走一段路,又花錢雇了車,如果三人都不坐,有點奇怪,於是在兼顧騾力與不要做傻子的情況下,他們三個便輪流一人上車休息。
出了城門,先往東行,復又轉南。漸漸日近黃昏,程楚秋又覺得不安起來,他不想再問逢安,胡瑞昌卻一定一問三不知,於是問車夫道:「這條路一直往前是通到哪裏?」
車夫心裏當然覺得奇怪,但還是回答道:「大概再四五里路,就可以到高家坊了。」
程楚秋心道:「高家坊?」印象中高家莊距離雲霄山也不過一兩百里來路,怎麼從沒聽過有什麼高明的大夫住在這裏。他心裏嘀咕,卻不願逢安求證目的地是不是高家坊。
走著走著,天色漸黑。逢安從車輿裏掀開車帷,探頭跟程楚秋道:「楚大哥,換你上來休息了。」
程楚秋道:「不用了,就快到了。」
逢安道:「誰跟你說快到了?」
程楚秋自覺已經很小心防範了,沒想到又讓他搶了一頓白,心中老大沒趣,便摸著鼻子,上車休息。
也不知又走了多久,但覺車外除了騾子喘息與車輪聲之外,忽地一陣寂靜。程楚秋有點像找回之前行走江湖時,那種對四周環境敏銳的感覺,心裏微感奇怪,身子一側,正想探出頭去,突然「颼」地一聲,一枝羽箭從車帷外摜了進來,正好從他腦後掠過。
程楚秋大驚,大叫:「發生什麼事了?」便在同時,騾聲嘶鳴,車子停了下來,接連颼颼聲響,羽箭接二連三不斷射進車來。
既然知道外面有人放箭,想要再傷他已經不容易了。程楚秋聽音辨位,一連閃開幾枝羽箭,到後來躲得煩了,身子往上一躍,頂開車蓋,扯下車帷,雙手拉著車帷像抖棉被一樣,不斷朝著飛箭來處,來回舞動。一瞥眼,只見那胡瑞昌跟車夫躲在騾子的後面,便大喊道:「逢安呢?」
胡瑞昌指著他的前方道:「他衝進去了。」
程楚秋道:「好……」舞動車帷,向前挺進道旁的林子,一邊喊道:「逢安!逢安!」
也許是對方的羽箭告罄,不一會兒,林中不再射箭出來。程楚秋既找不到逢安,也沒瞧見偷襲的人,於是繼續四處追去。未久,便見逢安神色慌張地朝著自己衝了過來。
程楚秋迎向前去,問道:「怎麼樣?對方是誰?什麼來頭?」
逢安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我沒追到人,連面都沒照上。」
程楚秋一愣,閃過逢安,便要追去。逢安叫住他,說道:「別追了,我看只是想攔路打劫的土匪,我們辦正事要緊。」
想起木謙,程楚秋也沒什麼心思追人了。跟著逢安回到車旁,安撫了一下車夫,還賠了弄壞的車頂,這才又往前進發。
當夜三人便在高家坊找客棧投宿。那逢安大剌剌地走進客棧,給每個人都要了一間房,竟連車夫都有。程楚秋心想,大概是此次出來,幫中把三人所有食衣住行的費用都放在他身上,而既然是由他來負責料理這一切事情,程楚秋受之無愧,也就理所當然地住了進去。
這一覺睡到中夜,程楚秋一個翻身,忽然醒了過來。腦海中想起傍晚時,莫名其妙的遭到埋伏,其中甚有些奇怪的地方。可是他什麼人也沒看到,自然也就毫無頭緒。
他想著想著,正想翻個身繼續睡時,忽然聽得頭頂上輕輕「喀啦」一響,程楚秋立刻轉醒。因為這聲音頗為沉重,絕對不是半夜爬上屋頂上的貓,如果是人,那半夜爬上屋頂,就非奸即盜了。
程楚秋沒有隨即起身,只是靜靜聽著這聲音的去處,不久,卻聽得兩邊、四面,三個、四個人陸續出現,一直到八人之數,躡手躡腳地都爬上了屋頂。程楚秋心中竊笑道:「你們偷偷摸摸地幹嘛?發出這麼大的聲音,除非是聾子才聽不到。」
他本來還暗覺好笑,可是待聽得這些人都往自己這邊圍過來時,這才恍然心道:「好啊,原來是衝著我來的。」
程楚秋有了傍晚的經驗,更加相信這些人就是針對自己而來的。他偷偷溜下床,把棉被隆起成人形狀,悄悄躲在一邊。
過了一會兒,果然聽得屋頂窗外都是人,還有人低聲談論。接著「劈哩啪啦」一陣亂響,幾道寒光破窗而入,全部打在床上。
程楚秋心道:「這些人是膽小鬼,不中用的傢伙。」
才想著,幾道人影破窗而入,各執兵刃,刀起刀落,全部砍在棉被上面。霎時間棉被破露,棉花紛飛。
一團混亂中,餘人紛紛從窗口躍進。忽然有人說道:「等……等會兒……大家住手……」眾人砍得興起,一時停不下來。那人越喊越大聲:「我說住手啊!」
眾人紛紛停手,說話那人將棉被一掀,大叫:「沒人!」
一旁有人搭腔道:「不就是沒人嗎?」
那人道:「你知道啦?你知道了還繼續砍?」
搭腔那人道:「是你自己說的,一衝進來,就朝著棉被砍。所以我……就砍啦!」
眾人紛紛答應:「是啊,我們怎麼知道?是你沒說清楚……」
那人氣極,道:「你們瘋啦?我要你們砍棉被幹什麼?我要砍棉被,我不會……」腦筋一轉,大叫:「糟了,我們中計了……快走!」
他話才說完,扭頭就往窗邊走。忽然一個不小心,與人撞個滿懷,身子往後跌出幾步。那人大叫:「你沒長眼睛,擋著路幹嘛?」定眼一瞧,忽地傻眼,驚道:「是……是你……」
原來那程楚秋不知何時,已經擋在窗邊,阻住眾人去路。他一聽到這人居然說「是你」兩字,疑道:「你認識我。」
那人哪裏還管得了他的疑問,急忙大叫:「快給我上啊……」
程楚秋冷笑一聲,倏地伸出左手,便往他臉上按去。那人伸手格擋,沒兩下給扭了過來,痛得哇哇大叫。程楚秋譏道:「膿包!」伸腿一掃,將他絆倒在地。
眾人見狀,吆喝著紛紛圍了上來。但帶頭的身手尚且只有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在程楚秋眼裏,他們有兵刃在手,對他們來說反而是個累贅,但聽得乒乒碰碰一陣,眾人兵刃紛紛脫手,一個一個摔倒在地,扭動掙扎,哼哼唧唧。
程楚秋算了一下人數,發現只有七個人,便喝問那帶頭的道:「怎麼只有七個人?還有一個呢?」
忽然聽得頭頂鼕鼕一陣聲響,接著聽到一聲:「媽呀……」有人從屋頂上摔了下去。這人大概是留下來把風的,聽到屋內大勢已去,想要偷偷溜走,沒想到給程楚秋這麼一喝,太過緊張,失足跌了下去。
程楚秋覺得好氣又好笑,一腳踩住那帶頭的胸口,喝問道:「說,你們是幹什麼的?為什麼知道我是誰?」
那人心中害怕,求饒道:「楚爺饒命,小的只是奉命行事,我什麼都不知道。」
程楚秋道:「胡說八道,你明明知道我姓楚,還說你什麼都不知道。再不說實話,信不信我把你的胸骨一根根踩斷。」說著,腳上力道一分一分地往上加,逐漸往下踩落。
那人但覺胸裏的氣息只出不進,一直被擠壓出來,別說踩斷胸骨了,在那之前,只怕就要窒息而死。這下可嚇得他魂飛魄散,連忙哀嚎求饒道:「楚爺饒命啊……小的真的……真的是奉命行事……」眾人聽他叫得淒慘,噤若寒蟬,連呻吟也不敢呻吟出聲。
程楚秋厲聲道:「好,既然你不說實話,饒你一命又有何用?這裏還有六個,我去問別人好了。」說罷腳上用力,作勢要用力踹下。
那人「媽呀」一聲,叫了出來,連忙道:「我說,我說,我照實說,我照實說……」
程楚秋放輕力道,喝道:「說!」
那人面有豫色,囁嚅道:「說……說什麼?」
程楚秋道:「好,我問一句,你答一句。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道:「小的叫張大寶。」
此言一出,旁邊忽然有人竊竊私語,笑道:「嘻嘻,張大寶……」
程楚秋將臉一拉,怒道:「我才問第一句,你就說謊!」
那人大驚失色,急忙道:「我沒有說謊,我怎麼敢說謊呢!我真的叫張大寶。」轉頭說道:「死旺丁,你笑什麼笑?我真的叫張大寶。」
程楚秋順著他的眼光瞧過去,問道:「旺丁,你說他叫什麼名字?」
那個叫旺丁的,掩不住臉上笑意,說道:「我們都管他叫張老大,從不知他叫這什麼張大寶的,這麼好笑的名字。」話一說完,惹得眾人又是一陣竊笑。說也奇怪,明明大家身上傷痛,情況也不怎麼好過,可是一見到還有人比自己更慘,該笑的時候,還是笑得出來。
程楚秋道:「好了,大家別笑了。」續與張大寶道:「張大寶,我問你,是誰告訴你我姓楚?還有你怎麼知道我走哪一條路?住哪間客棧?」
張大寶吞吞吐吐地道:「我這個……那是……那是上頭告訴我的,之前我真的不知道楚爺是誰。」
程楚秋道:「好吧,重點來了,你的上頭是誰?」
張大寶面有難色,哀求道:「楚爺,你饒了我吧,我要是說出來,我這條小命就沒啦!」
程楚秋道:「你不說也沒關係,反正這裏還有六個人,我一個一個問過去,總有一個比較怕我的人,肯告訴我。」腳上用勁,再度踏落。
張大寶但覺他的腳一用力,馬上乖覺地說:「我知道了,楚爺,我考慮清楚了,我說,我說……」
程楚秋將腳從他身上移開,說道:「快說,要是搞鬼騙我,我會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張大寶伸伸舌頭,說道:「是,是,小的沒那個膽。」看了同儕一眼,續道:「我們是奉了我們長老之命,前來幫助逢……」
一言未了,程楚秋忽然聽得門外有人聲急步離去,大叫一聲:「哪裏走!」身子一竄,破門而出,轉頭看見有個人影正往長廊盡頭急奔,立刻拔腿追去。
才追出幾步,程楚秋便覺此人腳步虛浮,身手平庸,與屋中那幾人高明不到哪裏去,倒是背影頗為熟悉。三兩下追到他身後,伸手一探,喝道:「走?走得了嗎?」
那人背心被程楚秋抓住,右肘隨即往後一拐。程楚秋冷笑一聲,掌上出勁,拿住他的靈台穴。那人要穴受制,大叫一聲,身子癱了下來。
程楚秋扳過他的身子,一瞧他的臉,皺眉道:「逢安?」將他身子提了起來,快步走回房門。
程楚秋這一出一進,前後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張大寶與旺丁那班人,原本還打不定主意是否要趁隙逃走,只是這麼一遲疑,程楚秋已然轉回,屋內七人,竟然沒有一個走脫。
程楚秋將逢安摔在地上,與躲在一旁,還沒來得及逃走的張大寶說道:「你剛剛說的什麼馮,還是馮什麼,就是這個逢安嗎?」
張大寶見逢安毫無抵抗能力,只得老實說道:「沒錯,是逢安。」
那逢安原本就是個滑頭人物,他在外面聽到功敗垂成,兼之事蹟敗露,只想使那三十六記,卻沒想到兩三下就給拿住。這會兒又給摔在地上,痛得他全身骨頭就像快散了一樣。不待程楚秋逼問,馬上說道:「楚大哥饒命,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程楚秋警告他道:「我可不想再多聽你一句廢話了,直接說,這是誰的主意?」
逢安道:「是,是,多謝楚大哥不殺之恩,小的這就說了……」
程楚秋大怒,一掌拍在桌上,「喀啦」一聲巨響,四枝桌腳齊斷,應聲垮了下去。眾人見他神勇,撟舌不下。
逢安縮回舌頭,嚥了口口水,顫聲道:「是……是魏……魏長老……」說得驚心動魄,一身冷汗。
程楚秋道:「魏慶?」
逢安大點其頭,道:「大……大哥英明,一……一猜就中,正是魏慶魏長老……都是他,都是他命令小的,小的身不由己,明知道大哥精明能幹,是幫之棟樑,卻不得不聽命……對,一定是魏慶長老忌妒大哥,所以才會想出這種毒計來害大哥!」
程楚秋道:「他要你怎麼做?」
逢安道:「他囑咐我這趟帶大哥出來,不想再見到大哥你回去,要我自己看情況多帶人手,自己想辦法解決……」
程楚秋道:「所以你先讓他們在半路用箭射我,因為沒成功,所以就想趁著我睡著了再動手,是不是?」
逢安先點頭,後又搖頭道:「是,是……不是,不是,不是這樣的,我逢安早知道大哥武功高強,這種下三濫的方法怎麼奈何得了大哥呢?我一直向魏長老推辭說我做不來,是他告訴我可以這樣做的。」
程楚秋道:「哼,是嗎?」
逢安道:「千真萬確,童叟無欺!天地良心,人神共鑒!」
程楚秋道:「那你帶我出來找大夫,是個陷阱,用來騙我的囉?」
逢安道:「不,不,不,請大夫是真的,是真的,魏慶長老只是要我們順便……順便這個是他說的,我們這個……」
程楚秋不耐煩,道:「好了,你滿嘴胡言亂語,難道以為我不知道嗎?」看了眾人一眼,續與逢安道:「要不是我還要讓你帶路去請大夫,我真想一掌打死你。」
逢安大驚,告饒道:「大哥請你相信我,我們這趟真的是要去請大夫。我若不能把大夫請回去,林師父可就糟了。」逢安也不是笨蛋,他知道程楚秋這一趟出來的主要目的就是為林萬全請大夫,馬上抓住重點說話。
程楚秋忖道:「無論如何,我最少還得回洞庭幫一趟,帶著這堆人回去,好過自己回去。再說,時間緊迫,還真的得靠逢安帶路。」於是說道:「好,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們通通過來,站成一排。」
眾人戰戰兢兢,依言而為。程楚秋手出左手食指,一個一個點將過去,每個人都封住三處人身大穴,事了說道:「你們已經都被我點中死穴了,三天之內,沒有我獨門的解穴手法,你們將七孔流血,口吐白沫,死得慘不可言。不信的人,現在就可以走了,我決不阻止。」說罷,後退兩步,兩手一攤,做出一個「請」的姿勢。
人身穴道,有可灸不可針的要穴,力道足夠,方位準確,一點就死的當然也有,可是天底下絕無可以點了人身穴道,然後控制在幾天之內,不解即死的手法。
但一來眾人武功低微,從沒學過點穴這種高級武功,哪裏知道有沒有這種事;二來他們此刻身上,有感覺麻癢的,局部痠疼的,甚至沿著經絡到處亂跑的灼熱感,或者完全相反,令人冷得打哆嗦的寒意,都是他們前所未見,聞所未聞的。這下子哪裏還有人不相信?眾人面面相覷,不一會兒,紛紛下跪,磕頭求饒。
程楚秋道:「你們都信嗎?」
眾人道:「信了,信了。」
程楚秋道:「好,逢安,我們明天一大早就去找大夫,要是找不到,我第一個找你算帳。要是找不到你,我就讓大家自生自滅,不想成為大家的敵人,你就好自為之吧!」
程楚秋話一說完,在場其他七個人都把眼光投向逢安身上。逢安給大夥兒瞧得心裏發毛,怒道:「幹什麼?你們想造反啊?」覺得不放心,又道:「我沒騙人,我們明天就去找大夫。」
程楚秋略施小計,便多了七個人來幫忙看住逢安,便道:「沒事了,通通出去吧,我還要睡覺。」將所有人趕了出去。
便在此時,那個胡瑞昌揉著雙眼,睡眼惺忪地走到門口,問道:「什麼事啊?怎麼那麼吵?」身後還跟了臉色驚疑不定的掌櫃與小二。
程楚秋見胡瑞昌神色自若,大概是因為笨手笨腳,所以逢安沒有安排任務給他。於是給逢安使了個眼色,說道:「把所有的人都給我帶出去,該賠給店家的,趕快給人家。」
程楚秋的命令,此刻聽在逢安耳裏,便有如聖旨一樣。他趕緊吆喝嚷嚷道:「好了,各位,沒什麼好看的了,走了,走了,回去休息吧……喂,老張,你做什麼?楚大哥已經把這裏的事情交代給我辦了,要你多事!掌櫃的,你把損失估計一下,明天早上找我算……」
說話間,人群漸漸往外移動,傾刻間走得乾乾淨淨,但遠遠地仍聽得到那逢安繼續囉唆著:「掌櫃的,明天早上吃什麼?如果態寒酸呢,就趁早別端上來了,我們楚爺不喜歡,最好是……」聲音越去越遠,終不可聞。
程楚秋聽了一陣,搖頭嘆氣,上床倒頭就睡。
第二天醒來,逢安早在飯廳讓店家整治好了一頓豐盛的早餐,程楚秋不置可否,草草飯飽,只要大家趕緊啟程。
出發時,程楚秋注意到多了一個人,原來是昨夜躲在屋頂上把風的摔斷了腿,自己沒法子行動,所以又回來找眾人。程楚秋也不怕他偷回去告密,但讓他坐在車上,以免影響腳程。
出了高家坊不久,騾車來到山腳下的一處小村落前。逢安看了幾眼,上前與程楚秋道:「大哥,快到了,就在前面。」
程楚秋令道:「張大寶押車後頭跟來,逢安和我先過去。」說著,往前奔去。
逢安得令,隨後跟行,到了村口,搶上帶路。兩人行過一片白楊樹林,越過一彎小溪上的木板橋,來到一幢石板屋前。
逢安擺脫程楚秋上前,叫門道:「高爺爺!高爺爺!」
程楚秋心道:「高爺爺?」放眼四周,屋前屋後,除了感覺頗為雅致之外,其他也沒什麼特別之處。
程楚秋冷眼旁觀,只見一個少年出來應門,看到逢安,便道:「是你啊?有什麼事?」
逢安伸拳在他額上一敲,少年捂著頭,哇哇叫了起來。
逢安道:「什麼叫:『是你啊?』連聲哥哥也不會叫。」
少年道:「哥哥就哥哥,你打我幹什麼?」
逢安捋起袖子,高聲道:「你沒半點禮貌,我就要打你……」少年見狀大叫一聲,抱頭鼠竄。逢安毫不放鬆,在後頭窮追猛打。
兩人就這麼一打一躲,一追一跑,屋裏屋外,奔來跑去。程楚秋正想出聲阻止逢安,忽然屋裏「乒碰」一聲,同時夾雜著一聲老人的驚叫聲。
程楚秋火冒三丈,心中罵道:「兩個混帳東西!」果然聽得那逢安在裏面叫道:「高爺爺,對不起撞著你了,摔傷了沒有?」
雖然屋裏情況有點混亂,但程楚秋倒也沉得住氣,一會兒身後胡瑞昌、張大寶等人陸續來到,他便吩咐兩人進去幫忙。
未久,四人簇擁著一個白鬍子老人走了出來。程楚秋迎上前去,問道:「逢安,這位是?」
逢安道:「這位就是高大夫。在林師父來到洞庭幫之前,島上就他一位大夫,我都喊他高爺爺。」指著後面那個少年道:「他是我弟弟。不是親兄弟,他是我從江邊撿回來的……還不過來喊大爺?」
程楚秋阻止道:「不用了。」上前與那白鬍子老人抱拳道:「晚輩楚秋,見過高老先生。不知老先生大名如何稱呼?」
那白鬍子老人年紀雖大,但中氣十足,只聽得他朗聲說道:「老夫高洋,高興的高,得意洋洋的洋,年輕人,我沒見過你,你是哪一位啊?」程楚秋重報姓名。
高洋側著頭,扯著喉嚨道:「楚……楚……楚什麼?」
程楚秋一怔,那逢安已經湊上去,在他耳邊大聲說道:「是楚秋啊!爺爺!」
高洋怒道:「你那麼大聲幹什麼?爺爺我還沒耳背到那種程度,你想嚇死我啊?」逢安趕緊陪笑道歉。
程楚秋心下搖頭連連,說道:「救人如救火,高老先生還有什麼東西要帶的,我讓逢安派人幫忙帶上。」
高洋反問道:「你說帶什麼東西?」
逢安趕緊上前助講一番。高洋道:「哦,你說帶什麼藥材藥罐子之類的東西是吧?不用啦,林萬全那個老毛病,我清楚得很,用不著吃什麼藥,我給他針灸針灸就行了。再說,我早已經不看病了,也沒東西可帶。」
程楚秋大驚,說道:「高老先生,林師父這次不是什麼老毛病,他……他……」
高洋捋鬚微笑,毫不理會,逕自讓人扶著往騾車邊上走。逢安經過他身邊時,安慰他道:「大哥放心吧,我聽說林師父他當年到磐石島的時候,得了一種非常奇怪的重病,他在外面沒人有辦法醫他,跑到島上等死,就是我高爺爺救活他的。」
程楚秋知道木謙當時並非生了什麼病,而是自殘身體的結果,如果眼前這位高洋居然有辦法救他,那麼木謙所謂的有辦法讓他越過難關練功的方法,也只怕是源自於他了。
程楚秋忍不住激動,說道:「當真?」
逢安道:「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騙你。你瞧,我現在的身體,壯得跟什麼一樣。你絕對猜不出我八歲的時候,足足有一年的時間,病得連床都沒法子下。老幫主說我要是再醫不好,就要把我扔到湖裏,免得浪費糧食。我娘抱著我去求高爺爺,沒誇張,不唬你,三天三帖藥喝下去,第四天早上起床活蹦亂跳,還能幫忙幹活兒了。」
程楚秋哪裏還管他這幾句話當中有哪些是誇大其詞的,心中只想:「如果真是這樣,說不定我肩膀的傷,他也能有辦法……」
回程在程楚秋的要求之下,差一點就能在一天之內,趕回洞庭幫去。
差這一點就是高洋年事已高,受不了旅途奔波。再加上天氣的狀況不是很好,程楚秋這才放棄摸黑登島。眾人鬆了一口氣,湖象多變的洞庭湖,即使是在白天,也常因氣候變化,而有許多暗藏的危險。程楚秋想摸黑回去,說的是外行話。
不過眾人都知道程楚秋急著回去,第二天天還沒亮就紛紛起身,準備好行囊。洞庭幫眾出島時行蹤需要隱匿,但回程的時候,就不必了。因為洞庭幫的暗樁遍及洞庭湖南岸,經過接頭,確認腰牌暗語,就會有人安排船隻。
逢安在這群人當中,地位較高,幫中認識的人也多,所以便由他出面安排。不久一個碼頭苦力打扮的人走了過來,一見到逢安便道:「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逢安笑道:「沒辦成我還敢回來嗎?」
那苦力道:「你們回來得真巧,昨天剛好有個大人物過去了,敢緊回去瞧瞧熱鬧吧!」
逢安奇道:「大人物?是誰啊?」
那苦力道:「不知道,神氣的很,你回去幫我看看,再告訴我。」招來幾個人幫忙帶人上船。起錨後,逢安找機會把這件事跟程楚秋說了。程楚秋聽了也頗感好奇。
船行許久,終於靠岸。程楚秋未帶船隻停妥,便越上岸去,回頭交代道:「逢安,你們先送高大夫去林師父那兒,然後在那兒等我的消息。」
逢安道:「楚大哥,你要去哪裏?」
程楚秋道:「你們只完成了一半的任務,我去找大夫人,讓她想辦法保住你們的小命!」
眾人感激涕零,道謝再三。
逢安又提醒道:「大哥,還有我們身上……」
程楚秋會意,道:「所以你們在那裏等我,我到時候一並處理。」未待眾人回答,轉身便走,留下眾人無限欽慕的眼光。
程楚秋一路直往李寶兒的住所行去,門口一個丫鬟識得他,面對面迎了上來,問道:「你找夫人嗎?」
程楚秋道:「是的,麻煩通報一聲。」
丫鬟道:「夫人不在,她有事到大義堂去了。」
程楚秋想起有大人物來的這回事,道:「好,那我去找她。」問名路徑,就是往李貝兒住的那個方向,也不需丫鬟細說,便自行快步走去。好不容易終於來到大堂外,卻被守衛擋了下來。
這是程楚秋自從臉上刺青,跟著李寶兒以來,從來未有的事情。程楚秋便道:「麻煩大哥通報一聲,見不見我,由大夫人決定。」
那守門的將臉一拉,斥道:「去去去!跟你說了閒人不得入內,你以為你是誰啊?跟了大夫人又怎麼樣?少拿大夫人來壓我!走不走?再不走看我怎麼對付你!快走!」
程楚秋連道:「是,是,是……」心想:「你不讓我進去,我不會自己進去嗎?」走出十幾步,待離開守門的視線,一個轉身,沿著圍牆往後頭疾走。尋到一處恰當的地方,一個鷂子翻身,越過牆去。
程楚秋翻過牆後,但見眼前景物頗為眼熟,當離那天晚上翻牆處不遠。於是辨明方向,小心翼翼向前挺進。不一會兒來到一間屋子前,定眼一瞧,不禁啞然失笑。原來他心裏想著是要往總堂上前進,卻不知不覺來到李貝兒的房門前。
程楚秋走到那天晚上躲藏的樹木後頭,模擬當時的景況,向李貝兒的窗口望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這才悠悠清醒,想起自己尚有要事在身,急急忙忙朝反方向而去。
才走出幾步,遠遠地便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道:「你別忘了,你當初是怎麼跟我拍胸脯保證的?現在要來反悔,你不覺得太過分了嗎?再說這些年來,你什麼都有了,不論是地位、權勢,還是女人……這天下的便宜全讓你一人給佔了,我吃什麼喝什麼呀?」
程楚秋聽這聲音有些耳熟,便悄悄跟了上去,只聽得另一個聲音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是這些年來,李貝兒可也沒讓大家失望不是嗎?雖然你我當時曾有協議,但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客觀情勢已經不同了,難道非要墨守成規不成?」
先前那人聽了,顯然十分不悅,停下腳步說道:「現在情勢對你有利了,當然是此一時了,你怎麼不想想,彼一時的時候,我是冒了多大的風險來成就你?」
另一人也停了下來,說道:「給我一點時間,別逼我……」
先前那人怒道:「別說我逼你,是你逼我的。」拔腿又走。
程楚秋運起輕功,從另一邊趕到兩人面前,放眼一瞧,原來是前任大長老之子鮑旦與魏慶,兩人避開眾人,不知在談論些什麼事情。
程楚秋一邊與他們保持距離,一邊拉長耳朵,只聽得那魏慶沉吟半晌,終於說道:「好吧,但是你得答應我,千萬別為難李貝兒。」
鮑旦笑逐顏開,這才喜道:「是嘛,這才是我的好兄弟。你放心,只要這件事情辦妥了,我保證不但你的地位權勢得保,美人也還是你的,絕對跑不掉,哈哈哈……」
魏慶淡淡一笑,沒有多說話。但程楚秋在一旁聽得清楚,想起那一夜的事情,知道鮑旦說的是哪一回事,不禁憂心起來。跟著跟著,左前方出現幾個拿著魚叉鐵鉤的黑衣漢子,一見到鮑魏兩人,忙從兩旁跟上,走進前方的長廊,隨即進到屋裏。
程楚秋抬頭望去,果見那簷下懸了一塊匾,上書:「大義凜然」四個金字,他上次來的時候是半夜,所以未曾留意。再見這廊上前後都有侍衛把守,便停下腳步。
他正愁不知如何混進去時,忽然看見有兩個黑衣人開小差,從側門走了出來。程楚秋知道洞庭幫靠水吃水,色服以黑為尚,黑衣人正是總堂的人馬,於是悄悄跟了過去。
原來那兩人溜出來只是想到茅房去解手,倒楣碰上程楚秋。程楚秋跟進茅房,將他們兩個點倒了,撿了一個身材與自己類似的,脫下他的衣服罩在自己身上,然後再將把兩人反綁,扔到外面草叢裏去。自己則搖身一變,成了黑衣侍衛。
程楚秋回到大義堂前,若無其事地用手掩飾了一下頰上的刺青,招呼一聲,便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廊上負責守衛的人完全沒認出他來。其實,磐石島孤立於洞庭湖當中,不但有天然的屏障,而且還有嚴密的崗哨把守,多少年來外敵最多只在外圍水域與洞庭幫交過戰,從來就沒有踏上過島一步,所以大義堂戒備雖嚴,卻是外張內弛。
程楚秋進得堂來,只見堂上端坐著兩個人,正是李氏姊妹。堂下人群分左右兩邊而立,一邊以唐鈞彥為首,鮑旦站在他的下首,另一邊則是魏慶帶頭,旁邊站的是王旭清。
這會兒堂上眾人都聚精會神地注意著堂上變化,誰也沒發現他進來。程楚秋慢慢挨到一班紫衣女衛的後面,悄悄躲了起來。只聽得那李貝兒說道:「照這麼說來,金華你這次回來,是專程來接掌洞庭幫的囉?」
堂下一個精神抖擻的聲音應道:「不,我這次之所以會回來,完全是想要到父親墳前給他上柱香,順便也要祭拜我母親。但是如果有需要的話,我也不排除就此留下的可能。幫主,妳說行嗎?」
程楚秋聽這人說話甚是無禮,於是順著聲音的來源瞧將過去,但見鮑信身後站著一個英氣勃勃,衣冠楚楚,手中拿著折扇的年輕相公,他答李貝兒話時昂然而立,言談舉止之間頗有尊貴之氣。尤其他看著李貝兒的眼光,七分驕傲當中,還帶有三分輕蔑,說到最後「幫主」二字時,感覺特別明顯。
既然程楚秋能感覺到,堂上眾人自然也都感覺到了,可是不僅堂下沒人表示什麼,就連李貝兒也是吞忍下來,不動聲色。
程楚秋心想:「是了,那天我在樹林裏不小心聽到的,就是郭宗堯的兒子要回來的這件事情。當時魏慶顯得無計可施,今天不曉得想到辦法沒有……哎呀,不好,剛剛鮑旦和他在外面鬼鬼祟祟的,說的就是要他支持郭金華。」想到這裏,忍不住瞧了李貝兒一眼。
只聽得那李貝兒續道:「可是你的說法,卻跟鮑長老的大相逕庭,我到底要聽哪一個?」
鮑旦插嘴道:「啟稟幫主,公子原本的心意確實只是如此。可是經我等商議的結果,卻是決定央請公子留下來,接掌我洞庭幫,以告慰前郭幫主在天之靈。」
李貝兒臉色一變,說道:「我等?除了是你的主意之外,還有誰也是這個意思?」
鮑旦道:「魏長老思慮再三,亦覺夫人還權於嫡,方是我幫之福。」魏慶是當初的擁李大將,如果連他都陣前倒戈,情勢可是對李貝兒大大不妙。鮑旦此言一出,眾人忍不住當場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李貝兒見魏慶不搭腔,便知鮑旦所言不虛。於是說道:「鮑長老的意思是,洞庭幫在本座的帶領下,是楣運當頭,禍事連連囉?」
鮑旦道:「幫主言重了。誰人不知洞庭幫近年在幫主的帶領之下,幫務蒸蒸日上,盛況空前?但不論怎麼說,洞庭幫一脈相承,向來都是男子擔任幫主,如今卻讓兩個女流之輩來領導大家,江湖上朋友們表面上不說,肚子裏早就笑翻了。」
鮑旦這什麼「女流之輩」云云,已經說得相當不禮貌了,李寶兒聽得是柳眉倒豎,環眼圓睜,似乎就要破口大罵,但那李貝兒卻還是以一貫平靜的態度,淡淡說道:「是誰敢這般譏笑我洞庭幫?鮑長老知道了,有沒有好好教訓他們一番?」
鮑旦才不理會她的冷潮熱諷,只道:「還請二夫人摒棄一己之私,以大事為重,免得徒留後世罵名。」
李貝兒這時也不禁動了肝火,說道:「你的意思是,只要我繼續坐在這個位置上,就是為了一己之私,就是不識大體?」
鮑旦長揖到地,只是說道:「請兩位夫人三思!」
李寶兒大怒,指著鮑旦道:「你父親死後,是誰推薦你當上長老?要說我妹妹沒資格,你更沒資格當長老!」
鮑旦輕輕「哼」了一聲,說道:「我爹要是沒死,哪輪得到妳說話?」
李寶兒怒道:「你說什麼?」
李貝兒伸手拉住她的手臂,溫言道:「不必說了。」朗聲與堂下道:「長老慣例,皆於長老一職出缺時,由幫主推薦任命。我李貝兒當時是幫主,我推薦由鮑旦來接任懸缺,所以鮑長老的身分資格沒有問題。鮑長老,你說我說的對嗎?」
鮑旦道:「沒錯!慣例確是如此。」
李貝兒道:「所謂國有國法,幫有幫規。長老的任命程序如此,那麼幫主呢?」
鮑旦道:「本幫歷任幫主,概由前任幫主指任,無須經過他人同意。但若幫主生前沒有指定,則遺缺由四位長老商定之。」話鋒一轉,說道:「因此我們幾位長老商定,將共推前郭幫主之子,郭金華來出任新幫主。」
李貝兒冷笑道:「鮑長老似乎忘了,現任幫主乃是本座,我人還沒死呢,哪輪得到你們共推新幫主?」
其實李貝兒所說的,正是鮑旦心裏的想法。在他的觀念想法裏,一直以來就沒把李貝兒當成幫主,他的心目中目前的幫主,還是那個已經死去三年多的郭宗堯。
那李貝兒誤打誤撞,說中鮑旦的心事。鮑旦也忽然放開心防,直接說道:「問題就出在這裏。二夫人,鮑旦當初之所以會忽然支持二夫人,那是因為當時前幫主與大長老相繼辭世,全島人心惶惶,為了顧全大局,魏長老給我提了一個折衷建議,那就是避開兩方人馬的權力結構,提出一個全新的人選出來。他當時說的就是二夫人妳了。」
李貝兒道:「那又如何?說下去。」
鮑旦道:「哼,我如何能同意讓一個女人來當我洞庭幫的幫主?當時極力反對,不過魏長老又提出一個新名詞,我經過幾番考慮,在兩權相害取其輕的情況下,這才勉為其難。」
李貝兒回想當時狀況,首先提議讓自己接任幫主的,確實是魏慶不錯,後來最先附議的,也真的是鮑旦。她心下信了三分,於是說道:「要說就快說,不必弔人胃口。」
鮑旦道:「魏長老當時要我同意的,是讓夫人暫時代理幫主職務。也就是說夫人是『代幫主』,而非『幫主』。」
此言一出,別說李貝兒李寶兒嚇了一跳,就是堂下眾人也不禁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李貝兒故做鎮定,說道:「洞庭幫何來代幫主一職?你胡說八道,也要有個根據。」
鮑旦道:「非常時期,就要用非常手段。當時洞庭幫差一點分崩離析,所以這才答應魏長老的要求。夫人若是不信,盡可問問魏長老。」
要是早幾個月以前,李貝兒有事要問問魏慶,讓他拿主意,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但這幾個月來,她已經決定不再受魏慶要脅,擺佈與玩弄,所以才有那一夜的衝突。此刻忽然要她寄望魏慶能夠在這事情上,說出有利自己的話語,那可真是萬分尷尬。
更何況那夜她給魏慶難堪,逼得魏慶撂下狠話,眼前這件事情,說不定擺明了就是他的報復手段。
李貝兒看著魏慶,一直沒能問出話來。李寶兒不知其中緣故,便直接問道:「魏長老,真有這回事?」
魏慶看了鮑旦一眼,說道:「事急從權,當時不得不如此。」間接說明鮑旦所言不虛。
李寶兒不服,說道:「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嘴巴長在你們的嘴上,你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誰曉得你們這些什麼見不得人的協議,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鮑旦根本不理會她,復又說道:「夫人,我想魏長老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夫人乃是代幫主,而非幫主,當時我的附帶協議,就是一邊輔佐夫人熟悉幫務,一邊加派人手尋找公子下落。如今公子平安歸來,所以我們幾個長老的意思,是要改推舉郭公子為本幫新任幫主……」
李貝兒臉色大變,不知該再說些什麼。鮑旦見狀,知道自己已經掌控到全盤局勢了,於是續道:「當然,我們也知道夫人這三年多來的辛勞,還有穩定大局的功勞。所以兩位夫人的下半輩子,我們也已經安排好了,所有生活待遇,絕對不會低於現在。」
李寶兒聽到這句話,暗暗鬆了一口氣,因為如此一來,她的生活幾乎不會有什麼改變。至少在她心裏已經不排斥了。
李貝兒則是一顆心沉到了谷底,沒想到自己這幾年來的努力,就因為「女人」兩字而成了泡影,而所有淚水汗水,心勞苦勞,甚至委屈,就以「不會低於現在的生活待遇」來抹去,讓她實在覺得心灰意冷。
但李貝兒仍未完全放棄,她轉頭過去尋求外援,問唐鈞彥道:「大長老也同意鮑長老的作法嗎?」
唐鈞彥道:「啟稟幫主,唐某覺得,本幫在幫主的帶領之下,一直順利發展,沒多久就連華容幫也收拾了。唐某年紀大了,覺得凡事一動不如一靜,屢換幫主,對一個幫派來說絕對不是什麼好事。不過,他們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他們的顧慮也不能說是錯了。這個老夫可就為難了,所以我雖不贊成,但也不反對就是了。」
李貝兒心道:「你是一隻老狐狸。」說道:「這麼說大長老的意思是沒有意見囉?」
唐鈞彥想了一下,說道:「可以這麼說。」
李貝兒點了點頭,續與王旭清道:「王長老,你才為本幫除去宿敵,居功厥偉,你的意思呢?」
王旭清抱拳道:「王某乃是由幫主所任命,不論將來是誰出任幫主,王某願誓以此命,永遠為本幫幫主效力。」
李貝兒心道:「你這也是兩面討好的投機想法。」說道:「所以王長老也並未預設任何立場囉?」
王旭清道:「願支持多數長老的想法。」
李貝兒戚然道:「那是。」其實她並非對於權勢有何眷念,只是他實在不甘心這幾年來的努力,居然只是為人所利用,毫無一點價值。至於說還有沒有其他的遺憾,勉強說有的話,那就是對郭宗堯感到虧欠。
不過接任的是他的兒子,這一點應該也值得安慰吧?李貝兒不敢多想,只道:「如果這是大夥兒的意思,那就照這麼辦吧!」
此言一出,堂下一陣騷動。
鮑旦大喜,上前說道:「這確實是眾位長老的意見,我想其他人也都不會反對才是。」
幾個長老都這麼說了,誰還敢表示什麼意見?眾人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敢說出不同的話來。
便在此時,忽然有個宏亮的聲音說道:「這件事情不大對頭……所以,我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