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得多少年沒見了。
騙誰呢?明明就記得很清楚。
11年了,自從他拒絕我的那天到現在,已經這麼久了。
久到我終於覺得,可以了。
可以讓自己聽到他的消息了。
「誒,我聽說,他現在單身喔。」
有什麼比直接來隊聚最能聽到他的事呢?別說是消息了,此刻他人就坐在我隔壁那桌的中間。
11年的時光在他臉上彷彿只是輕輕摸了一下,頭髮再短一點,身體再單薄一點,再換上高中制服,就是我記憶中他的樣子。
雖然最後的畫面停留在他抱歉的神色,關於他的所有細節,關於那天的體感溫度、光線、制服被汗水浸濕黏在我背上的觸感,全部都深深刻在我的腦海裡。
而我所知道他的一切,從那天起就沒有再更新,直到今天。
「你聽誰說的?」
這是我今晚的第三杯啤酒。熱炒店非常的吵,鳥頭幾乎是貼在我耳朵旁邊低吼,我才聽得到他說什麼,看起來就像我們正在交換著什麼秘密。
事實上,鳥頭的確知道我的秘密,自高中到現在,我有保持聯絡的人,也只有他了。
鳥頭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學,我們倆的個性南轅北轍,他很有趣、受歡迎,不管和誰都能處得很好;我不是,從來也不太在乎。和鳥頭來往的契機,單純只是因為我們加入了同一個社團,而全班只有我們兩人加入這個社團,自然而然會成為朋友。
畢竟鳥頭就是一個好人,要他丟著我不管等於要求他違背天性。
也不是說我只有鳥頭一個朋友,但他是唯一一個知道我所有秘密的事。
包括學弟的事。
「聽他本人說的。」鳥頭又在我耳邊低吼。
「他怎麼會說這個?」我低吼回去。
「我剛剛在他那桌有人問他啊。」鳥頭灌了一口台啤,一直壓低聲音地大聲講話真的很傷喉嚨。
「機會來了啊,快去跟他講話啊。」
我又望向學弟那桌,他依舊是被簇擁的話題中心,好幾個高中時就愛熱鬧的人正在他身邊大聲說笑著。熱炒店的吵鬧來源之一。
學弟的臉上依然掛著靦腆又和善的笑容,他一直都是這樣,從來不會拒絕任何人,對每個人都很好,包括我這種難相處的人;看起來脾氣很好,但發生事情時,他又是第一個站出來承擔責任的人。
他的人緣太好了,大家都喜歡他,我也喜歡他。
我喜歡他。
「我現在去跟他講話很尷尬,已經很多人在那邊了。」
「他旁邊一直都會有很多人好嗎?你今天來的目的不就是要跟他說話!」鳥頭用手肘狠狠撞了我一下。
「不是啊,我只是想知道他的事情,現在知道了。」
「靠腰喔,如果你只是想要知道他的新消息,你他媽問我就好了啊!」鳥頭白了我一眼,挾了幾口菜送進嘴裡。「你人歐捱呵,續跟他港化啊。」
「聽不懂。」
「幹。」鳥頭把滿口食物嚥下去。「我是說,你人都來了,去跟他講話啦。」
「不然你今天到底來幹嘛的,你他媽對人家念念不忘十年了,現在人就在你眼前,你要放過這個機會嗎?」
我沒有回答,一方面是因為喉嚨很痛。鳥頭又白了我一眼,然後兩手一攤說了句「你好好想想,我不管你了」後專心吃菜了。
其實鳥頭在社團裡也是個受歡迎的人,但他就是沒辦法把我一個人放在角落不管。拿著啤酒杯去打了一圈招呼後,他又回來坐我旁邊。
當然也有部分原因是我們這桌人少,菜多。
被拒絕的那天,我向鳥頭坦承了我喜歡學弟的事。
他說他早就看出來了。
他說他會支持我,畢竟我會對其他人類產生興趣簡直太難得了,就算對象是同性,他也覺得身為我唯一的摯友,他必須全力幫助我去建立與人的連結。
在他為這個訊息興奮不已的時候,澆了他一頭冷水,連我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
畢竟自那天開始,我就有意遠離了學弟的生活。
鳥頭說他實在無法理解,我為什麼明明喜歡學弟,卻不去爭取。但即使不理解,他還是自告奮勇地持續幫我蒐集有關學弟的消息,所有我想知道、不想知道的,他都比我還清楚。
一開始他會主動告訴我,但後來我表明了不想聽的意願,他就不再說了。
只有偶爾,很偶爾,當我隨口問一句「他好嗎」時,鳥頭會回我一個同樣模糊的答案,「還不錯吧」。
至於是不是真的,我不會追問,他也不會多說。
我這一生應該只有鳥頭一個好朋友了,因此他結婚的時候我包了一個很大的紅包給他。
「說真的,什麼讓你想通了要來看他?」看來鳥頭的狼吞虎嚥暫時進入中場休息,現在這桌只有我們兩個人了,因為其他人都跑去學弟那桌玩起了某種遊戲,我看不懂,也沒興趣參與。
其他人有過來邀我們去玩,被鳥頭的吃相嚇到逃走了。
「沒什麼,就是想看看他。」老實說,打從他來之後,我就一直在看他。
「幹,你不要告訴我你得了什麼絕症之類的,死之前想看一下暗戀十幾年的學弟喔。」
「我沒生病,你才有病。」換我白了鳥頭一眼。「就是...覺得不難過了,就變得很想見他。」
鳥頭沒有接話,沈默的時間有點過長,我轉頭看他,這傢伙看我的表情,該怎麼說呢...我看不懂。
「你的臉什麼意思啊?」
「嗯...你現在看到的是包含驚訝、同情、感動、感同身受、可憐等情緒的表情。」鳥頭拍了拍我的肩膀。「很感慨,有種爸爸看兒子長大的心情。」
「說啥小啦,聽不懂。」
「解釋太麻煩了,讓我自己沈浸在這複雜的情緒之中就好。」鳥頭裝模作樣地擦了擦乾得要死的眼角。
「所以,你過去十年都在難過?」
「嗯。」我夾了一塊海瓜子肉放進嘴裡。
「幹,我是有猜你應該是不開心所以不想聽學弟的事啦,但居然是因為難過?媽的...你不講真的是看不出來。幹嘛不講啦?啊現在為什麼不難過了?」
「難過也算是不開心的一種吧。沒什麼好講的啊,講了又怎樣,我也不需要你安慰我,自己慢慢消化就好了。」
「幹...兄弟可以幫你想辦法啊,你他媽自己消化就消了十年!」
「喔,」我想了一下。「說得有道理耶。」
「誒,」鳥頭壓低聲音湊近我耳邊,我是不懂他裝什麼神秘,我們剛剛的對話幾乎都是用互吼的。「那你今天看到日思夜想的學弟了,感覺怎麼樣?」
「首先,我不懂這句話有什麼好偷偷問的。再來,我並沒有日思夜想他。」
「重點,重點!」
「喔,就...覺得他沒怎麼變,」我又看向學弟,他還是在笑,但我覺得他應該累了。「換上制服就跟高中一模一樣。」
「...我知道你很純情,但沒想到你這麼純情。」
「怎樣啦?」
「說真的,算我拜託你,去跟學弟講話,打個招呼也好,你都特地來了,十年誒,十年不值得跟他說上一句話嗎?」
鳥頭換上了一副非常認真的表情,如果別人現在往我們這邊看,可能會以為我們在進行某種賭上家產的談判。
其實我知道鳥頭說的是對的,我今天來這場活動並不是為了喝酒吃飯,鳥頭和我平常也會約見面,不需要特別參加聚會才能碰頭。
我就是為了學弟來的,但我原本以為只要見到他就好了。
哪知道見到面之後,人就變貪心了。
我很想和他說話,想看著他的眼睛,想要他看著我的眼睛,對我露出一個抱歉又不失禮貌的笑。
就像那天一樣,只是那天的他只有抱歉,並沒有微笑。
「我不敢。」只有面對鳥頭,我才會這麼誠實。
「...幹。」鳥頭嘆了口氣,轉回餐桌繼續他的下半場。
他懂我這句話什麼意思,應該。
畢竟自打巴掌的事情做一次就夠了,做兩次真的需要梁靜茹給一點勇氣。
「就算是這樣,我覺得你還是應該要試試。」鳥頭沒有看我。「老實說,剛剛聽你說你不難過了,不曉得怎麼搞得,我反而覺得很難過。我是不知道你為什麼到現在還喜歡他,但喜歡本來就沒什麼道理。」
「我知道學弟是個好人,但我跟他不熟,我只是想挺我兄弟。」
「看兄弟難過,雖然我今天才知道,」他在這停頓了一下,並瞪了我一眼。「我真的覺得不能就這麼算了。」
講得好像要找人幹架一樣。
「拜託你,不去試試看怎麼知道?只是要你去打招呼,又不是叫你再告白一次,是會怎麼樣嗎?」
「大不了就是以後再也不要聯絡了,反正你過去十年不也是這樣嗎?」
鳥頭的話太有道理,我無話可回,只能嘆一口氣。
「好吧。但我不要在這麼多人面前跟他說話。」
「廢話!沒問題,交給我,」一聽我答應,鳥頭整個臉都亮起來了。「我看一下...你十分鐘之後去旁邊那個土地公廟外面,我去幫你把學弟叫出去。」
「...喔。」突然接收到指令,我竟然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鳥頭則是把自己的杯子斟滿,對我眨了眨眼之後就跑去加入吵雜的那一桌。
我腦中一片空白地看著鳥頭的行動,他不知哪來的方法,居然擠到了學弟身邊,他們碰了一下杯子,看起來很開心,鳥頭偏頭說了什麼,學弟看起來很認真在聽,喔他點了點頭,誒他站起來了,啊,我該出去了。
我沒有繼續看下去,學弟身為話題中心,他的一舉一動肯定會引來眾人的詢問和關心。我猜他要擺脫眾人到外面來還需要一段時間,剛好讓我整理一下思緒。
「...學長?」
預估錯誤。
我轉過身,學弟就站在我面前不到一公尺的距離,台北的光害讓他臉上的紅暈清晰可見。我說錯了,他跟高中時不一樣,11年後的他,比11年前更好看。
我終於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剛剛在吵雜的熱炒店裡,我還能忽略它;但一來到相對安靜的店外,喝酒作樂的人聲便化作了背景音效,將我激動的心跳聲襯托得更加震耳欲聾。
我聽不見我的聲音,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說話,但學弟的聲音穿過我的心跳聲,清楚地傳進我的耳裡,就跟那天一樣。
「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那天他說的是,「對不起,學長,但我已經有男友了。」
但在那之前,他明明說的是,「學長,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