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11|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為什麼《金瓶梅》中的「打了個僉兒」不等於《紅樓夢》中的「打千兒」

談到《紅樓夢》中的旗人文化時,「打千兒」這個特殊的請安禮,經常被用來佐證作者浸染旗人文化甚深的寫作背景。
然而,討論「打千兒」是否為滿人入關後,旗人特有的文化時,《金瓶梅》中曾出現過一次的「打了個僉兒」,經常被用來佐證漢人早已有「打僉」之禮,進而否認「打千兒」是清代才出現的旗人之禮。
難道真如論者所述,《金瓶梅》中的「打了個僉兒」真的就是《紅樓夢》中的「打千兒」嗎?我們先從「打千兒」的詞條來了解一下。檢索《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與這個詞相關者有4筆:
1.[打千]
2.[打千兒]
3.[打僉]
4.[打扦]
可以發現,詞條的說明都作:「舊時男子向人請安時,左膝前屈,右腿後彎,上身稍向前俯,右手下垂,是一種介乎作揖、下跪之間的禮節。」只有詞源舉證不同。可見《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將「打千」、「打千兒」、「打僉」、「打扦」四詞列為同義詞。
然而,筆者在實際考察詞條所列的詞源後,卻發現,除了「打千」、「打千兒」是同義詞,「打僉」與「打扦」都不適用本詞條。以下分別說明。

「打扦」詞源不存在
首先,「打扦」詞條所引的《官場現形記》第四五回原文:「「眾人一齊起身相迎,見面之後,都恭恭敬敬的作揖。不料這小爺們是打扦打慣的,見了人一伸腿就灣下去了。」在1927年亞東圖書館的版本原作「打千」(詳見附圖),並非「打扦」。
筆者又以「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的檢索系統,檢索《官場現形記》,共出現
5筆:
但仍然無法檢索到「打扦」:
《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所列「打扦」據何版本?若無實際出處,恐是訛誤。
為了避免誤漏,筆者將「打扦」一詞視為關鍵詞,在「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中檢索,並無所獲,又檢索了維基文庫中所存的「三言二拍」,亦無所獲。若無法發現其它詞源,「打扦」此一詞條應該不成立

「打僉」詞條不應成立
接下來,我們來檢視「打僉」一詞。將「打僉」一詞視為關鍵詞,在「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中檢索,符合次數仍然為「0」。
《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詞條所引的詞源來自《金瓶梅》第三五回:「那小廝打了個僉兒,慢慢低垂粉頸,呷了一口。」
原文是「打了個僉兒」,並非「打僉」。若無其它詞源出處,「打僉」一詞並非語言的使用慣例,詞條不應成立。同時,詞條的說明是「舊時男子向人請安時,左膝前屈,右腿後彎,上身稍向前俯,右手下垂,是一種介乎作揖、下跪之間的禮節。」此處的小廝是行此禮嗎?
既然詞條解說「打僉」也作「打千」、「打千兒」,那麼此種禮儀,通常是使用在什麼情境,施禮與受禮的對象分別為何?

「打千」、「打千兒」是見面問安禮
我們先回頭檢視一下「打千」使用的情境。首先,以「打千」為關鍵詞,檢索「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結果如下:
「先秦兩漢」並無「打千」一詞,而漢代以後只有6筆。其中5筆都出現在《紅樓夢》,並且都作「打千兒」。只有1筆出現在徐凝〈誇紅楓〉詩句「並打千枝一夜風」,研判與我們所檢索的「打千」詞義不符。
由於《紅樓夢》小說版本紛歧,異文眾多,不知「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所據版本為何?因此,我們再次於「寒泉古典文獻全文檢索資料庫」檢索「打千兒」一詞互證,仍然是5筆。引用羅列如下:
前八十回出現「打千兒」共4筆,如下:
第八回 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
有幾個管事的頭目,共有七個人,從賬房裡出來,一見了寶玉,趕來都一齊垂手站住。獨有一個買辦,名喚錢華,因他多日未見寶玉,忙上來打千兒請安。寶玉忙含笑攜他起來。
第九回 戀風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堂
賈政因問:「跟寶玉的是誰?」只聽外面答應了兩聲,早進來三四個大漢,打千兒請安。賈政看時,認得是寶玉的奶母之子,名喚李貴。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正鬧著,人回:「蘇州去的人,昭兒來了!」鳳姐急命:「喚進來!」昭兒打千兒請安。
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鬚鐲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寶玉便在鐙上站起來,笑攜他的手,說了幾句話。接著又見一個小廝,帶著二三十個拿掃帚簸箕的人進來,見了寶玉,都順牆垂手立住,獨那為首的小廝打千兒,請了一個安。寶玉不識名姓,只微笑點了點頭兒。
我們可以發現,四筆「打千兒」的施禮者都是賈府的男僕,受禮者則是主子,行禮的場合是「面見」時,緊接著「打千兒」的動作後就是「請安」。
在後四十回中,也有1筆「打千兒」,如下:
第一百十九回 中鄉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板兒心裡喜歡,便要回去。又見好幾匹馬到來,在門前下馬。只見門上打千兒請安說:「二爺回來了!大喜!大老爺身上安了麼?」
另有1筆「打千」:
第一百四回 醉金剛小鰍生大浪 痴公子餘痛觸前情
正說著,外頭傳進話來,稟說:「前日老爺吩咐,瞧火燒廟去的回來了回話!」雨村踱了出來。那衙役打千請了安,回說:「小的奉老爺的命回去……豈知都成了灰了!」雨村聽畢,心下明白,知士隱仙去,便把那衙役打發了出去。
與前八十回「打千兒」的使用情境與使用對象一致。
此外,後四十回中,還有2筆「打個千兒」:
第九十三回 甄家僕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
那人回頭見了寶玉,便不向別處去,竟搶步上來打個千兒道:「求二爺賞兩齣。」寶玉一見那人,面如傅粉,唇若塗朱,鮮潤如出水芙蕖,飄揚似臨風玉樹。原來不是別人,就是蔣玉菡。
見賈政便磕了三個頭,起來道:「家老爺請老爺安。」自己又打個千兒說:「包勇請老爺安。」
另有1筆「打了一個千兒」:
只見一個掌班的拿著一本戲單,一個牙笏,向上打了一個千兒,說道:「求各位老爺賞戲。」
這3筆與前面所提《紅樓夢》慣用的「打千兒」,字面意思略有不同,使用情境也稍有異。除了甄家男僕包勇投靠賈府,先代甄應嘉向賈政行磕頭禮,自己再向賈政打千請安,與前例情境略同。另2筆則是戲班請點戲時所行之禮,雖非見面問安,也是下對上行禮請示之意。而且蔣玉菡搶步上前向寶玉打千兒,也有見面問安之意。
綜合以上《紅樓夢》中出現的「打千」禮,可以發現,「打千兒」是特指面見請安時所行的禮,通常由下對上行禮。目前在《紅樓夢》一書呈現的常態,皆是男僕面向主人時所行的見面請安禮。 2筆變格,則是戲班請示點戲前的見禮。

「打了個僉兒」是指側過身
所以,我們以「打千兒」的詞義回頭檢視《金瓶梅》第三五回:「那小廝打了個僉兒,慢慢低垂粉頸,呷了一口。」
以「打了個僉兒」為關鍵詞,在「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中檢索,可以發現此用法在整個資料庫中只有1筆,是《金瓶梅》中的孤例:
既然如此,我們將詞條分解成「打了個+僉」,分別以「打了個」與「僉」字為關鍵詞,檢索《金瓶梅》是如何使用兩詞。
在「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檢索《金瓶梅》中的「打了個」共出現16次,在此詞類搭配中,依《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對「打」字作為動詞,不同的字義權為分類如下:
【攻擊、戰鬥】
打了個+耳刮子
打了個+發昏
打了個+臭死 2
【做、訂製】
打了個+盤頭楂髻
【與人交往、寒暄】
打了個+照面 2
打了個+問訊 3
【使用、採用】
打了個+幌兒
打了個+僉兒
【表人體所產生的動作,意義常因動作而異】
打了個+冷戰 2
打了個+挺
打了個+盹
其中「打了個僉兒」與「打了個幌兒」的「打了個」較接近是個虛動作,字義上最接近「使用、採用」,而「幌兒」、「僉兒」則是名詞當動詞用。「打了個幌兒」是以假動作遮人耳目,那麼「僉兒」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收錄了3條釋義:
《漢語大字典》第二版則羅列了8條字義:
在「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檢索《金瓶梅》中的「僉」也出現了16次,不同的字義權為分類如下:
【同「簽」字】
僉字
僉了字
【同「緘」字】
僉一口豬一壇酒
雙紅僉兒
【職官名】
巡撫兩浙僉都御史
指揮僉事 3
僉書 3
【兩旁陪坐】
斜僉相陪
斜僉坐的
兩旁僉坐
旁邊僉坐
【?】
打了個僉兒
由於前3項很容易判斷,但「僉坐」一詞並不常見,「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的資料庫中,也只有上列《金瓶梅》中的3筆,另一筆「斜僉相陪」並無「坐」字,但這4筆資料,看上下文的場合,詞義都是「兩旁陪坐」。
《漢語網》上對「僉坐」的解釋就是:「同坐在兩旁;陪坐。」
那麼《金瓶梅》第三五回:「那小廝打了個僉兒,慢慢低垂粉頸,呷了一口。」到底是什麼情況呢?
本回的回目作「西門慶挾恨責平安 書童兒粧旦勸狎客」,場景正是西門慶設宴,令書童為客人斟酒。應伯爵要求書童妝扮女裝唱南曲作樂,才肯喝酒。於是書童打扮成女子,原文:
要了四根銀簪子,一個梳背兒,面前一件仙子兒,一雙金鑲假青石頭墜子,大紅對衿絹衫兒,綠重絹裙子,紫綃金箍兒。要了些脂粉,在書房裏搽抹起來,儼然就是個女子,打扮的甚是嬌娜。走在席邊,雙手先遞上一盃與應伯爵。
書童唱罷,應伯爵喝過,又要了杯酒要書童陪喝,原文:
應伯爵飲過,又斟雙盃。伯爵道:「你替我吃些兒。」書僮道:「小的不敢吃,不會吃。」伯爵道:「你不吃我就惱了。我賞你,怕怎的?」書僮只顧把眼看西門慶。西門慶道:「也罷,應二爹賞你,你吃了。」那小廝打了個僉兒,慢慢低垂粉頭,呷了一口。餘下半鍾殘酒,用手擎著,與伯爵吃了。方纔轉過身來,遞謝希大酒。
可知此時書童身著「女裝」,手拿著酒鍾,實在不可能行「左膝前屈,右腿後彎,上身稍向前俯,右手下垂」的「男子」之禮,且情境也不是見面請安。那麼此處的「打了個僉兒」,到底是什麼意思呢?結合我們前面分析的《金瓶梅》的慣用法,「僉」在這裡更接近「斜僉相陪」、「斜僉坐的」的「僉」,有「旁」、「側」之義。
「斜僉相陪」、「斜僉坐的」都出自第六十九回,原文是:
拜畢,西門慶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邊梳背炕沿「斜僉相陪」。
王三官因請西門慶受禮,說道:「小侄人家,老伯當得受禮,以恕拜遲之罪。」務讓起來,受了兩禮。西門慶讓坐,王三官又讓了一回,然後挪座兒「斜僉坐的」。
林氏與王三官,為了對西門慶表示敬意,都是不正坐側坐相陪。
傳統社會禮教嚴明,階級對應著日常生活諸多細節。《紅樓夢》第五十五回,也有描述王熙鳳叫平兒一起吃飯,然而主僕身份不同,因此:
平兒屈一膝於炕沿之上,半身猶立於炕下,陪著鳳姐兒吃了飯,伏侍漱盥。
此處平兒雖然與王熙鳳同桌吃飯,卻也側身不正坐,以示下對上的敬意。所以,書童這邊的「打了個僉兒」就是側過身以示敬意,再「慢慢低垂粉頭,呷了一口」。如果常看韓劇的朋友,一定很熟悉韓國人喝酒時,晚輩要側身別過臉去喝,以示對長輩的尊敬。裝扮成女子的書童,此處的動作就類似於此。

「打千」是旗人男子特有的見面禮
《紅樓夢》中出現的「打千兒」一詞,並不常見,已有許多學者指出,是清代滿族與八旗男子特有的一種見面請安禮。作為旗人的日常,男子見面時,下對上請安時,「左膝前屈,右腿後彎,上身稍向前俯,右手下垂,是一種介乎作揖、下跪之間的禮節」,若是平輩之間,則互相施禮。漢人男子相見,則以「作揖」為禮。
劉鶚 《老殘遊記》第二回,寫著名的「明湖居聽書」,有這樣一段文字:
到了十一點鐘,只見門口轎子漸漸擁擠,許多官員都著了便衣,帶著家人,陸續進來。不到十二點鐘,前面幾張空桌俱已滿了,不斷還有人來,看坐兒的也只是搬張短凳,在夾縫中安插。這一群人來了,彼此招呼,有打千兒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兒的多。高談闊論,說笑自如。
由此可證,一直到晚清,滿漢男子的見面禮仍然有別。穿著便衣的官員相見,有「打千兒」的,也有「作揖」的,時人一讀就知道「打千兒」的是旗人,「作揖」的是漢人。緊接著一句「大半打千兒的多」,就點出了官員聽書者,滿人多於漢人。
綜合以上所述,《金瓶梅》中的「打了個僉兒」和《紅樓夢》中描寫的「打千兒」,情境與語義是完全不同的。筆者同樣以「打千」為關鍵詞,又檢索了明話本小說「三言二拍」,仍然不曾出現。目前筆者所見,「打千」一詞,最早的確是出現於清代的小說《紅樓夢》,是屬於旗人的見面問安禮。若無其它文獻可以佐證,以《金瓶梅》此筆資料欲證明漢人早就有「打千」之禮,是不成立的。
附記:本文於2022/9/11上傳後,亦將填寫《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意見回饋表,對「打扦」和「打僉」兩詞條進行「既有資料疑誤」,並建議「打千」、「打千兒」兩詞條的釋義,可說明是特指清代八旗男子所施行的請安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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