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下班後,大概晚上八點,我穿著大衣,拎著包包,如同以往,跑到倫敦那家熟悉的酒吧。
街上的燈光,是從餐廳和酒吧渲染出來的光暈,籠罩著找不到光亮的人們。
在酒吧入口處,有人抽著煙,有人搖晃著酒杯,有人聊著天氣,聊著工作,聊著感情。大家享受著微醺狀態下,身體神經的酥麻感,還有放下包袱的自在。
我和門口的警衛打過招呼,像在走自家廚房似的,進入地下室的樓梯,一點都不陌生。
樓梯間陰暗,但是盡頭卻閃爍著迷幻的燈光,我期待踏進地下後的另一個世界。那裡會有各國的朋友,用不同的口音暢談各種大小事。只要在這裡,每個人都是朋友,沒有人在乎國籍,沒有人評論個性,沒有人斷言是非。因為這裡充滿著異鄉遊子們的渴望——並不只是陪伴,認同或理解。而是我們能自私且任性的放下堅強,釋放憂傷。
音樂和光線撞擊著我們的感官神經,震動著體內狂妄的細胞。我們擴張著瞳孔,嘶吼著嗓子,和對面的人喧囂著一切酸甜苦辣。
一瓶啤酒就差不多了,畢竟只是週三夜晚,明天還要上班呢。 我在意識很清晰的時候,離開酒吧。走了好一段路,才找到可以回家的巴士站。不過因為夜已深,我還要等半小時的巴士。那是個簡單的車站,旁邊的座椅坐了兩個人就滿了,所以我得在吹著寒風的夜晚,站三十分鐘。旁邊還有一兩位等車的人,他們都直直站立著。
等著等著,我忽然感覺到眼前視線模糊,我用力眨了眨眼,
『是夜晚又更黑了嗎?』
眼前的人漸漸消失。
『為什麼一切都沒了?』 我慢慢走到牆邊,扶著。 『眼睛張大!站好!』 我在腦中對自己大喊。 『不對,我眼睛是張開的嗎?』 我什麼都看不到。 『我在哪裡?!』 我連路上的車聲都聽不到。 『醒過來!拜託!』 我用力抓著粗糙的磚牆。 『牆壁,我感覺得到,不要放掉這個感覺。』
這時,全身毛細孔突然張開,意識隨著一股冷汗,從體內被迅速抽出來。 像是在一瞬間,『唰』的被扯下全身衣物。
然後,什麼都沒了。
『----------』
*
好舒服,冰冰涼涼的。
我輕輕的浮在,寂靜大海中央,再輕一點,就能往上飄了。
身旁一片虛無,沒有地心引力拉著我,更沒有上下左右。
我的手腳可以無限伸長,晃啊晃,晃啊晃… …
我還在海上嗎?還是到了外太空? 我知道眼前漆黑,但是心裡有一點一點的微光,不知道在哪裡閃爍著。
我知道現在耳鳴,但是心裡有一首輕柔的旋律,不知道是誰在彈奏著。
我知道身體無感,但是心裡有一條清涼的河流,撫過我每一條神經。
河水流啊流啊,一粒小石子被扔了進來,濺起了水花,漣漪晃動了我無意識裡的平靜。
頭好暈。
*
「嘿~」 我聽到什麼了?
「嘿~妳聽得到嗎?」
我聽得到,聽得到,這是誰在說話?
「妳還好嗎?」
我不知道,我怎麼了?我……
我猛地睜開眼睛,坐了起來。身邊蹲著四五個年輕人,我坐在路邊人行道上。
「可惡,發生什麼事?」我撐著身子,頭腦還在暈眩。
「我們剛剛走過來,看到妳突然暈倒了。」一個綁著馬尾的英國女孩說。「妳站得起來嗎?」
我點了點頭,她扶著我到車站旁的椅子。
「嘔!」一陣作嘔,感覺不是我起身,而是腸胃被拉了起來,嘩的吐了一地。
女孩嚇得退了一步,但又向前帶我坐下。
「妳喝點熱的吧!」她從朋友手上接過一杯熱飲,遞給我。
我當時意識混屯,卻對身邊的一切有著完全的信任,我順手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是熱巧克力。
「謝謝。」我將杯子還給那女孩。她尷尬地接下,然後將杯子丟進垃圾桶。
「喔!狗屎!我很抱歉。」我愚蠢的腦袋意識到,自己先嘔吐了,才又喝一口他人的好意,再還回去的行為有多失禮。 「沒關係的,妳知道該怎麼回去嗎?」 「嗯……我搭82號。」 「那跟他們一樣!」她指著旁邊兩位男孩。「妳跟他們一起搭吧。」
「嗯,謝謝你們!」我依然頭昏腦脹的,內心充滿感激,但是卻吐不出什麼字。身體虛弱到抬不起頭,連轉頭看看那些幫助我的年輕人的體力都沒有。
82號公車到了,兩位男孩牽著我上車,下層沒位子,我們只能再爬到上層。他們坐在我旁邊。
「妳到哪一站?」其中一個男孩問。
「Golders Green」我靠著窗戶。
「妳休息一下吧,我們會叫妳。」
我忘了我是怎麼睡著的,不過他們確實把我叫了起來。
回家的路好長,
『我是為什麼暈倒?』『暈倒多久啊?』『幫我的人是誰呢?』『他們為什麼要幫我?』『如果沒有他們,我現在在哪?』『倫敦人真的冷漠嗎?』『英國種族歧視嚴重嗎?』『我怎麼就那麼不會照顧自己?』
我到現在還是沒有答案。
但人生中有好多問題,不需要執著於追求解答。因為在當下,就得到了最需要的一切。
只是有時候我們會忘了閉上眼,感受心裡的光和旋律,甚至順著那條河流,讓思緒就這樣飄走。
我忘不了一個人在深夜的倫敦街頭暈倒的那一晚,但我記得的,是被扶著的力道,是那杯熱巧克力的溫度,是人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