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氣勢被他逼得收回,卻完全說不出反駁的話,一時定在那裏。
周宸看我,眼裏沒什麼情緒。
「也不是沒有解決辦法,家裏催得煩。我需要一個聽話的擋箭牌,和一個漂亮的枕邊人。」
他勾脣,上下審視我,像是在給我估價。
「我還有部戲缺個男二,之後你想上的項目我也能幫你,你的債呢我也幫你還完,怎麼樣?」
我深深看他一眼,扭頭就要走。
可昨天肩膀被灼痛的溫度卻在這一刻衝進了我的大腦。
那一瞬間,眼前像是在放電影,閃過了很多畫面。
大一操場上,不讓我喝酒的顧言川。
拿到角色時充滿期待,彷彿未來一切都會變好的顧言川。
一身傷痕的顧言川。
昨天醉醺醺的顧言川。
和一次次面試失敗,走投無路的自己。
我們窮其一生想要握在手裏的東西,往往是另一羣人的唾手可得。
我還是走了,腳步卻不再輕鬆。
22
那大抵真的是段灰色的時光。
顧言川變得沉默寡言。
他身上舊傷沒好,又添新傷,我問他,也只能得到最近試鏡武戲很多的回覆。
除了心疼,毫無辦法。
我也開始更加早出晚歸地跑組面試、跑龍套,還算出挑的長相在潛規則面前一文不值,一閃而過的鏡頭更難談爭什麼演技。
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在一週以後。
小影視城裏擠了不少劇組,我早上沒喫飯,有些低血糖。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放飯,溫熱的飯盒剛捧在手裏,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驚呼——那是個古裝劇組,有在屋頂上拖行的戲份。
威亞吊好,但畢竟是人與機器的磨合,總會有些誤差。
就像剛剛,我望過去時那人一身白衣,從屋檐上滾下又被威亞吊住,重重地打在牆壁上。
他不像個人,像個能被隨意摔打的玩具。
但他確實是個人,因爲這個人我太過熟悉。
「這小子,拼命啊。」
「缺錢呢,」另個羣演也看到了剛剛的情形,「碰到他好幾回了。武替不好乾,都是拿命搏的,好歹錢多……我看這小子長得不輸男主角,哎,命不好。」
「喲,還真是長得挺帥。你也別說太早,說不定能混出個名堂。」
我想衝過去,但腿腳像是被什麼絆住,很重。
心涼了個徹底,這個冬天好像更冷了。
我看着他降落、蹙眉站起來、痛得吸冷氣,又對前面對話的人點點頭。
傷是這麼來的。
我想到那張銀行卡,卡片的溫度似是在此刻穿越時空,將當時我接過的手指燙傷。
手下意識用力,一下刺痛,一次性木筷的倒刺扎進我的手裏。
顧言川像是被什麼指引,突然看向我這邊。
我不知道他看到我沒有。
因爲當時我的視線已經模糊,看不清人了。
晚上顧言川回來時,我剛洗完澡。
我們四目相對,雙雙無言。
不知誰先動的,我們撕咬在一起,從彼此身上汲取溫暖。
後來停了下來,我的手背搭在眼睛上,感到了空前的難過與絕望。
不該這樣的。
可是我們到底該怎麼辦?
我看着顧言川的睡顏,心裏做了一個決定。
23
第二天,顧言川有工作先走。
我沉默地起牀、洗漱,給顧言川發了晚上有事、住宿舍的短信,然後撥通了周宸的電話。
男人在那邊感慨:「比我想象中的早一點嘛。」
晚上,他帶我去了另一家高檔餐廳。
看到我有些焦慮,還不忘笑着解釋:「看電影,喫飯,睡覺,走走流程,別緊張哦。」
喫過飯,我跟周宸去了酒店。
這一切都發展得太快,不等進門我就後悔了。
但手指尖被粗糙木刺刺進的小傷口還在鈍痛,像是在提醒我什麼。
酒店頂樓的套房裏,地毯踩上去都讓人柔軟得眩暈。
裏面的房間更是我們小開間的兩倍大——即便那個公寓,已經是我們可以負擔得起、條件最好的了。
周宸站在我身後,說:「去洗澡吧。」
我深吸一口氣,走進浴室,洗了很久很久。
不知道周宸等的是什麼心情,只是在我又將穿進來的衣服,在洗完澡後原封不動地穿出浴室時,沒忍住笑了出聲。
我倔強地盯着他看。
周宸卻毫不介意,扯松領帶,走兩步到我的面前,想要低頭吻我。
陌生的呼吸噴薄的瞬間,我硬生生偏開了頭。
周宸看着我抖如篩糠,又是一聲笑。
「林思瑤,第一次,有人在我的牀上露出這種表情。請問這張牀是漏電嗎?」
我懟回去:「那是你見得還不夠多!」
周宸起身,搖了搖頭。
毫無興致了。
他給助理打了通電話:「幫我再定一間房。」
話音落,還補了句:「要牀不漏電的房間哦。」
說罷不理會助理一臉疑問,自顧自洗澡去了。
助理來得很快,在周宸的示意下把我帶去隔壁的房間。
我躺得忐忑,很想回家,可心中亂如麻繩,擔心再被看出端倪,還是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那晚什麼都沒發生,可我卻也什麼都沒得到。
感受到了一瞬間的慶幸,又有一瞬間的後悔。
那些壓力如潮水席捲而來,依舊令我喘不動氣。
醒來,我匆匆回家。
卻在家中看到了那個時間絕不應該在的顧言川。
他看向我的眼神很冷,像是結了冰。
24
我和顧言川分道揚鑣在那個年尾。
那天,我回家後,我們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這段時間吵架的次數抵過過去兩年。
我們吵架最常用「爲什麼」開頭。
也最常用「你要我怎麼辦」結尾。
顧言川問我:「爲什麼說有工作、會在白天出現?爲什麼那段時間一直喝酒?你得罪了林導對不對?爲什麼不告訴我?是誰幫你擺平的?」
最後,他乾脆問:
「你跟誰去的酒店?有人給我拍了照片。
「爲什麼從那天停在樓下的卡宴裏出來?卡宴裏是誰?你出來的時候,我就在樓上的窗戶看着。」
他看着我,聲音很輕地問:「周宸嗎?」
這兩個字落下,我像被踩到了尾巴,猛地抬頭:「你懷疑我。」
顧言川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我不該懷疑嗎?」
他盯着我,眼眶通紅地重複:「我不應該懷疑你嗎?林思瑤,如果什麼都沒有發生,你給我個解釋好不好?」
我看着眼前的人。
他像是在求我。
但不該這樣,不應該這樣的。
我狠狠閉上了眼睛。
顧言川從屋頂上摔下來的場景,回想起來的心悸感不輸那時親眼所見。
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機會,而不是冒着生命危險,傷痕累累地做一個隨便摔打、到最後連個正面鏡頭都不會有的替身演員。
這一幕像是詛咒,逼我做出一個決斷。他已經從深淵裏走出來了,他應該走出去了。
拉着他的手下墜的人,是我。
不知過了多久,顧言川的眼神從期待、祈求,到絕望。
我啞聲說:「我……解釋不了。」
他問我:「爲什麼要這樣?」
我麻木得,像是輸出臺詞的機器:「因爲我太累了。我找到了更合適的人。」
「什麼意思?」
「這個圈子不就是這樣?」我自暴自棄地說着,「有錢有勢的人說了算,我們就是能被隨意捏死的一隻螞蟻。我不想再揹着債務生活,我不想再每天因爲催債的找上門擔驚受怕,也不想在骯髒的酒局上費盡全力才能保全自己。試鏡一次又一次卻又不過的生活,我等不了五年,我想象不到,如果五年後,日子還是這樣……」
「不會。」顧言川過來抱着我,「五年後不會這樣。」
「那你能救我嗎?林建在飯局上給我下藥,我用酒瓶打傷了他!」
我咬緊牙關問他:「周宸能救我!你能救我嗎?」
顧言川抱着我的身形一僵。
他像是被什麼擊中,用力握緊我的手臂,攥得我生疼:「是真的,真的是你打傷了他!他給你下藥了!爲什麼不告訴我!」
「告訴你又能怎麼樣?」
顧言川怔住,我隱約覺得他哪裏不太一樣。體內像是有什麼情緒猛然放大、膨脹,然後炸開。
眼裏的決絕我看得見,他轉身就要往門外衝。
我心裏咯噔一下,去拽他的胳膊:「顧言川!你幹什麼!顧言川!」
他的手已經放在門把上:「我去殺了他!」
他力氣太大,我硬拽也拽不動。
門打開又被我用力頂上。
「顧言川!」我要沒力氣了,嘶吼一聲,「你要讓你媽看着你跟你爸一起坐牢嗎!」
顧言川不動了。
我用力地、一根一根,把他握住門把手的手指掰開。
輕聲開口:「你連自己都救不了。」
顧言川的手臂鬆了力。
良久,他看向我。
我從未見過那樣深刻的眼神。
他看着我,又不像在看我。或許是現在的我,真的漸漸讓他陌生。
「是啊,」他輕聲重複,「周宸能救你,我救不了。」
顧言川抄起我們一起買的情侶杯,恨恨地砸向牆角,杯子應聲而碎,激得我一個瑟縮。
明明在努力,明明已經很努力了。
「我他媽連自己!都救不了!」
房間安靜了下來。
我們都沒說分手,卻已經有了答案。
我拖着行李箱想要收拾東西,顧言川沉默地阻止了我的動作。
他拿出他的行李箱,默不作聲地,一件一件收拾行李。
他像是被什麼徹底打敗了,在變故、挫折、寒風中沒有彎下的腰,卻在此刻彎了下來。
我感受到了他的絕望。
小小的空間原本被塞得滿滿的,某個角落變空後,我的心也像空了一塊。
像是維持着最後的尊嚴,也像是怕再多看一眼就後悔。
我們的視線始終沒有再落到彼此身上。
直到他要走。
我在他背後,輕聲說:「不能。」
顧言川沒回頭,我卻知道,他聽懂了。
「但跟你,我想試試有情能不能飲水飽。」
「不能。」
25
那天后,生活好像沒什麼變化。
只是牀邊空了一塊,也再沒有人等我回家。
年底,我發了一場高燒,把自己卷在被子裏。
公寓的暖氣不太熱,我卻根本不知道物業的電話——之前這些事都是顧言川解決的。
我迷迷糊糊地想,這個年要一個人過了。
未來也是,要一個人過。
晚上,我接到了周宸的電話。
他像是突然想起我來,聽着心情還不錯:「小林啊,周哥這有個角色要不要來試試?」
什麼玩意的周哥?
我正要回,卻先劇烈地咳嗽起來。
周宸一頓:「你怎麼了?」
我說:「發……燒。」
周宸:「你那個倒黴男朋友呢?」
我說:「分……手了,我謝謝你。」
周宸這次徹底沉默了。
最後,是他差點報警,找物業開門,把我從牀上拽了起來。
我發誓,我身上的溫度,一定比暖氣燙很多。
周宸一邊抱着我跑一邊還不忘埋汰:「今兒要不是哥給你打電話,明兒你就得上社會新聞。那可能是你這輩子最紅的一次。」
我沒有力氣跟他吵架了。
周宸把我扔醫院三天,在我強烈要求下出了院,又把我帶進熟悉的執行總裁辦公室。
周宸還戴着他的銀絲眼鏡,目光透過鏡片,要笑不笑的:「小林,你引起了我的注意,所以我給你個PlanB。」
「你是不是覺得你挺押韻的?」
「……」
周宸說:「陪我,或者……」
他拿出兩份文件。
這是一份對賭協議,他會幫我還債、給我一定的支持。
作爲回報,我要在未來五年替樂娛賺夠三個億。
否則,他今天幫我還的錢和未來將要爲我付出的資源。
將全部折算成我的債務。
周宸推推眼鏡:「要我說還是躺着賺錢舒服,抓住機會,畢竟下次我……」
不等他話說完,我毫不猶豫地,直接在對賭協議上籤了名。
周宸看着力透紙背的「林思瑤」三個大字,毫不意外,失笑出聲。
26
那個除夕,是我過得最孤獨、卻也是那幾年最空閒的春節了。
喬喬在那年來到我的身邊。
周宸也扔給我幾個角色,是之前我如何試鏡都試不到的。
在他手裏卻唾手可得。
我都來不及感受不被人追債的滋味有多好,就陷入無限的焦慮中。
我第一次正式演戲,兩個月,片酬十萬。
按照我們約定的,每個月八千的生活費發放到我的手裏,其餘的都得填補到三個億的空缺中。
陽春三月,綠葉抽芽。
我在此時才反應過來,這三個億,到底有多少。
看似五年。
看似有源源不斷的機會。
但這樣下去,我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目標。
在那之後,我的時間似乎不再屬於我。
一分鐘掰成幾瓣用,壓力、野心、不甘、疲憊、空虛,如同深淵巨口將我吞入,又推着我往前。
這一年,我只休息了不足五天。
我來不及悲傷,來不及去回味生活中別的東西。
學校考試是求着導演才請下假,畢業論文是在劇組的演員椅上披着厚重的羽絨服寫的。
我每天都在奔跑,再也不願嘗試那種身不由己的滋味,也再不願品嚐更多無能爲力。
本來從不去搜顧言川的消息,卻也對他嶄露頭角略有耳聞。
直到第二年冬日裏的某一天,晚高峯,我被堵在合生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