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嘯襲捲而來時,你何苦還留在岸邊?張老師月刊 更新日期:2009-03-31 記者:文=呂政達.攝影=黃念謹 塞利曼當年會成為「正向心理學」的先驅,其實是一個心理學家步入中年後的反思與試圖彌補。
1956年,文化史學家惠欽格(Johan Huizinga)在名著《中世紀的末落》活靈活現描寫中世紀:中世紀的末期,人的靈魂被一種幽暗的憂傷壓得喘不過氣來。無論我們讀的是年鑑、詩歌、詩詞,甚至是法律文件,它們都給我們一種無邊的哀愁的印象。好像這段時期特別不快樂,好像它只充滿了暴力、貪婪與要命的仇恨,好像除了放縱、驕傲與殘暴之外,它不知道任何其他取樂的法子。
所有時代的記錄裡,災難總比幸福占的篇幅多。歷史的基礎就是大災難。因此我們可能傾向於假設,縱使實際災難不同,各個時期快樂的程度總是差不多的,但在15世紀,就像在浪漫時期一般,公開讚美世界與生命是很不好的。當時流行的看法是只去看那些痛苦和悲慘的事,去發現那些毀壞與死亡的表徵。簡而言之,去指責與輕視這個時代。
讀過這段文字,彷彿召喚輕霧來到眼前,為我們形成一股錯覺:怎麼像是2009年金融海嘯下的現代世界?幾個月來,從媒體報導、網路部落格、人們的蜚短流長、親友的遭遇和自己的感受,以及失業、無薪假、經濟風暴、憂鬱症增加等相乘的效果,彷彿都讓我們想快快度過這段時光,以便將來「去指責與輕視這個時代。」
中世紀的憂傷、無邊的哀愁和不快樂,得以藉由其後的文藝復興和理性啟蒙,進入另一段人類的黃金歲月。和中世紀相較,文藝復興顯然是「快樂的年代」。回到2009年來,當我們開始沉浸在無邊的哀愁氛圍,預見景氣和世人的心情還沒有到谷底,有人想起十年前塞利曼、富勒和芝加哥大學心理系主任契克森米哈伊開始提倡的「正向心理學」,單純而真實的快樂,能不能讓我們像中世紀的人(若有預見能力)一般,期待海嘯退去後,還有另一次「文藝復興」?
塞利曼當年會成為「正向心理學」的先驅,其實是一個心理學家步入中年後的反思與試圖彌補。當年他根據所做的實驗提出「學來的無助感」,成為「社會心理學」的主調之一,數十年後他才坦承,其實實驗的狗裡面還有1/3,無論遭到怎樣的電擊(即實驗者設計的「無助情境」),卻從不放棄嘗試的希望。塞利曼接受專訪時說,有些人就屬於這種「天生的樂觀者」,比例剛好也是1/3。塞利曼會提出正向心理學,除了1998年他接任美國心理協會會長,亟思要有新的主張,改變過去心理學向來較重視病態和負面心理現象外,恐怕也因為感受到,這真的已是個和中世紀不遑多讓的「不快樂年代」。
十年後,「正向心理學」(它的副標稱為「快樂的科學」)無論在心理學界、輔導界、學術界都已不再是新鮮名詞,各種領域的研究生只要拿「正向心理學」當作變項,伸入他所要研究的領域,像頑皮的學生拿棍子捅進蜂窩,得到一堆數字後,就能完成一篇漂亮的論文。做為熱情而期待自我療癒的讀者,我們應該已讀過相當多報告、研究和書籍文章,我們知道,塞利曼在《真實的快樂》裡說,快樂是樂趣、參與和意義三個要素的組合品,想要我們相信,快樂簡單得像星期日小店販賣的冰檸檬汁,由冰塊、蜂蜜和檸檬加水混合攪拌而成。然而,你快樂嗎?這個問題就像問喝檸檬汁的人,你怕酸嗎?夠不夠甜?答案隨人而異。
無論你站在選擇相不相信「正向心理學」的那個陣營,請記得塞利曼的那1/3的狗、1/3「天生的樂觀者」。也請記得,無論在多麼黑暗到難以忍受的時代,總會找到一群自得其樂的人。
心理學家艾瑞克森在《青年路德》裡寫道:「研究任何歷史時期最重要的情緒時,我們得注意到一個事實,那就是,任何時期,總有些人可以居住在自給自足的孤島上,無論是城堡、農場、家庭、研究室或寺院裡。在那裡,那些人過著快活而高尚的生活。道德、自由、為所欲為。這種避世的安排,就我們所知,就是快樂的本身。」艾瑞克森對快樂的定義,似乎也預見最近這股提倡反璞歸真、緩慢科技和城市農村田園生活的呼聲。
然而,關於快樂做為一種情緒,當時艾瑞克森已提出忠告:「人在歷史轉變期,很容易受到交替性的普遍情緒的襲捲。這些情緒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那些民意的獨斷者與操縱者製造出來的,但是,如果沒有人心理結構上原有的情緒周期供他們使用,這種交替性的普遍情緒根本不可能存在。」艾瑞克森說,這種交替的情緒由兩種基本情緒構成,一是狂歡的情緒,一是贖罪的情緒。第一種情緒,允許感官不計一切的享受、紓解與發放。第二種情緒,卻是對負面的良心投降,也就是說,人為了他沒有解決、沒有關心或沒有贖罪的事情,限制壓制自己。
於是,當金融海嘯席捲而來時,我們就會看到,人們在兩種情緒交替間載沉載浮。我們愈感覺時代的力量已強大到不是一個國家、人民、社會或任何個人能夠影響時,望見股市波瀾萬丈,感到未來濃濃的不確定性時,實驗室裡「學來的無助感」也會悄然攀升,像面對一尾昂然吐信的響尾蛇。
然而,塞利曼的「正向心理學」說,還有1/3的天生的樂觀派;艾瑞克森說,總有時代的自得其樂者,在汙泥裡挖一個洞,在洞裡建造自己的桃花源。
南亞大海嘯後,倖存者接受訪問說,當他遠遠的看著海平線升高,風裡夾帶著奇怪的聲響時,他立刻轉身逃離岸邊,往高處跑。沒有一個人可以控制海嘯會不會發生,沒有人能命令地球不要發怒,就如這次的經濟風暴,也遠遠超過個人的操控能力,然而,當海嘯襲捲而來時,你何苦還留在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