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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庭樹0

    我費盡心思,將那宮中棄子扶上皇位,只因他一張臉生得迤邐動人,像極了我早逝的故友。
    哪成想最後卻死於他手。
    「姐姐,你把我當刀子使,現在這把刀可要對着你了。」他說。
    於是我死了。
    可誰知,我又活過來了。
    1
    「姐姐,我不想再陪着你玩下去了。」眉眼精緻的少年乖巧地笑,神情天真得近乎殘忍。
    我跪在御前臺階下,因着早前中了毒,如今沒有半點反抗之力,成了現在這副全然被動的姿態。
    即便下頜被他強制性地抬起,目光對過去也只堪堪到他腰腹而已。
    我胸口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在本就髒污的囚衣上洇出一片斑駁的溼痕。
    而造成這道傷口的長劍,被眼前人握在手裏。
    我神色倒是很風輕雲淡,半點兒看不出痛的模樣。
    「姐姐?」
    「樓渙,我十一歲封了京城第一貴女的時候,你還只是宮裏人儘可欺的一條狗。」
    「你怎麼,也配叫我姐姐?」
    這話說得難聽,他聽了卻也不怒,只陰鷙地垂下頭,用那雙狹長的鳳眼,陰冷地對上我的視線。
    我看他半晌,慢慢抬起手,沾血的指尖落在他眼尾顯眼的紅痣上。
    動作不快,蜻蜓點水般極輕的一下,不敢像記憶裏一樣覆上去摩挲。
    女子的聲音冷淡極了。
    「你看看你坐的這九五之座。」
    「沒有我,你該算個什麼東西。」
    他這次好像才真的有點生氣,下頜微微收緊,眼尾也變得殷紅。
    鬆開鉗住我下巴的手,長劍寸寸抵進。
    明明神情變得那麼難看,偏還要好整以暇地問上一句。
    「江嫿,話說你這樣的人,會不會痛?」
    我這一生都活得嬌貴。
    爹孃即便只將我視爲太子妃的培養人,從小沒有什麼溫情,卻也是樣樣依着我的意願。
    先太子還在的時候,有他護着,我是京城裏,其餘皇子公主都惹不得的角色。
    即便是他後來不在了,相府庇佑、皇后垂憐、陛下疼惜,也斷斷無人敢在我面前造次。
    長劍像這般穿過胸口,是我從未想過要去承受的事情。
    當然是很痛。
    可我聞言卻只是低着頭,慢吞吞垂下眼瞼來。
    不回答他的話,反倒輕輕地勾起脣角。
    神色懶怠。
    他像是失了興趣,身子往後一仰,將手鬆開。
    卻也無所謂了,這劍入之深,我絕對再無生還的可能。
    一室空曠,兩相無言。
    這場死亡進行得安靜。
    我教養他一場,攙着他走過風雪,走過他這一生中最下賤的十四年,將他從一枚冷宮棄子扶持上那至高無上的帝位。
    我是這世間最對得起他的人。
    臨死前卻只留給他七個字。
    「樓渙」我說。
    「我有點後悔。」
    後悔爲了這一張故人面,自斷前半生尊貴順意,去換這後幾年卑賤坎坷。
    永昌四十二年,皇后壽宴,太子樓昭於宮中遇刺,薨於舞象之年。
    皇后渾渾噩噩皈依佛門,往後再也不過生辰。
    而此時此刻,我與滿臉憂色的父親一齊守在太子殿外,周圍是衆多參宴的賓客。
    女眷孩童驚慌地抹着淚,其餘臣下皆紅着眼沉痛難言。
    乍然從上一世的死亡中轉到當下,我眼前一黑,往後一步摔在永安侯府寧世子身上。
    少年詫異地抬抬眼,也沒開口,只伸出手將我扶正。
    我遞過去一個抱歉的眼色,頓了許久,才反應過來當下的荒謬境況。
    前塵舊夢猶歷歷在目。
    竟是,死而復生者麼?
    似有所感般驟然地抬眸,心霎時就是一涼。
    又有何用?
    極慢地握緊了拳頭,我掌心傳來痛意。
    重來一世,還是要眼睜睜看着樓昭走在前頭,重給我一條命又有什麼用?
    心尖乍然刺痛。
    我一瞬間很想上前推開守衛走進殿裏頭去看看,卻偏偏又無力地清楚,沒有用的。
    太子爲皇帝擋下的那一劍,沒入了心臟三寸之處。
    我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
    卻避不開那結果。
    果然,下一瞬,御前大太監抹着淚推開門來,「太子殿下,薨了——」
    下首立時跪作一片,羣臣哀慟。
    陛下滿臉沉痛地攙扶着失神的皇后從殿內退出來,身後跟着一干嬪妃,無一不是神色哀慼,梨花帶雨似的落着淚。
    我神情怔然地跟隨着衆人跪下來,兩手慢慢收緊攥住衣襬。
    視線半點不離開面色蒼白,落在一干人末尾的雲貴妃。
    她哭得也極傷心。
    任是誰也想不到,會是這麼個一向嬌嬌弱弱,與世無爭的女子,膽敢生出刺殺皇儲的心思。
    並且還能在付諸行動後,乾淨利落地做好收尾。
    便是連當今聖上,在此之後又查了數年,卻仍然查不出半點蹊蹺。
    最後若非樓渙提點,我想必也不會想到她身上去。
    衣襬漸皺作一團,我眼神愈發冰冷。
    或是渾身的殺意過於明顯,引得一旁的世子爺不住地側目。
    我收斂下情緒,也不看他。
    只是眉眼垂了下來。
    我想着——
    雲嬈,重來一世。
    你還是得死在我手裏。
    太子殿下身死這年才十六歲。
    朝廷上很多黨派部署都還未安定下來。
    一時間各方勢力蠢蠢欲動,其中尤以二皇子與四皇子爲首。
    當今聖上育有十子四女,除了以上兩位,也沒剩下什麼成氣候的人選。
    雲妃雖還算受寵,母族卻勢單力薄,膝下也未有所出,做了這樣有違綱常的惡事,卻找不到半點行事動機。
    我縱是曾用千般手段將她折磨得失了人形,也並未弄明白她如此做的原因。
    皇后的歸宿沒有變,太子一死,她便心成已灰之木,在太子入皇墓不到五日,便自請詔書,入了佛乘而去。
    陛下念着我與太子一向交好,破例準了我與皇室一齊爲他送葬。
    與上一世一模一樣的走向。
    連玉棺上雕刻的符文都沒有半點差別,一點點向上搬動,直到徹底遮掩住舊人蒼白如紙的眉眼。
    我驟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兩世爲人,兩世失去。
    皇后哭成了淚人,搖搖欲墜地倚在陛下懷裏。
    我到底沒哭。
    只是一雙眼睛紅得嚇人。
    送葬送了整整三日,一整套流程繁複至極,我出宮的時候,猶覺得腳步虛浮,眼瞳枯澀。
    我爹爹身爲丞相,還要在宮中與陛下報備些事務。
    我作爲隨葬的唯一臣眷,只能自己帶着下人回府。
    臨近了宮門,卻聽得前方人聲吵嚷。
    隔得遠了,影影綽綽地看不大真切,隱約只窺得像是三五少年推搡打鬧。
    憐春有些擔憂地看了兩眼,問:「小姐,那邊好似發生了些事,可要出面管管?」
    我本來徑直走向相府軟轎的步伐頓下來。
    腳尖一轉,慢悠悠上前,停在對方五尺開外。
    宮內奇珍無數,一些異域花草足足生得兩尺有餘。
    我這年十二歲的身量不高,一時也沒人注意得到。
    「小野種,誰讓你今天湊到二公主面前的?還害得諸位公公被罰,咱家看你真是活膩了!」
    尖細的聲音,雲湘宮內太監。
    我知道地下被欺壓的人是樓渙。
    如今還不到九歲。
    他那宮女母妃死去的第二年,沒了人以命庇護,他從一個被宮裏視爲透明的人,徹底了淪爲了人儘可欺的狗。
    今日之事,起於雲湘宮內太監剋扣了主子喫食。
    少年人的身子挨不住餓意,跑到後花園偷食牡丹,紅豔豔的花汁浸了滿臉,害得在其中捉迷藏的二公主受了驚。
    公主的母妃清貴人便心頭不悅了,將雲湘宮的宮人盡數罰了月俸。
    罪名是「管教不嚴」。
    ——何其大的羞辱。
    我站的位置不遠不近,宮燈很暗,月光也只有薄薄一層,以至看不清旁人面孔,只看得清受辱的小皇子一人。
    他身上穿的是早些年才時興的雲紋交襟,布料皺作一團,看不出半點名貴的意思。
    傍晚纔剛下過薄雨,往地上一摔,滿身是穢濁的污泥。
    抿着嘴,一副沉默寡言的姿態。
    旁邊小太監手執的拂塵,一下下甩在他臉上,嘴裏吐出的污言穢語句句戳心。
    「你那死鬼娘死的時候怎麼也沒帶上你,淨給咱家惹些麻煩。」
    「真真是野種命大。」
    初冬的風不大,卻也絕不暖和。
    三兩縷輕飄飄地吹,連秋葉都吹不動幾片,在吹到人身上的前一秒,都顯得極端無害。
    我緊了緊身上披的雪白色絨裘大衣,目光還是凝在前方人身上。
    少年跌在地上,對身前人的咒罵無動於衷。
    我從前只當他被刺到傷處,不願多言。
    到了如今,才稍稍覺出些味兒來。
    ——他或許根本就是不在乎的。
    我舉整個家族之力扶他上位,盡心竭力地助他穩定朝局,最後都要帶着一句「玩膩了」便死於他手。
    生他卻不能護他的母妃,區區一個身世甚微的宮婢罷了,在他心裏,又能算得上什麼人物。
    我從前在這個時候才認識他。
    順理成章地救了他,護着他,一直助他償願,然後被他殺死。
    那一生紛亂,如今想想,竟恍如大夢。
    那人若有所覺,目光跟着轉過來。
    與我不偏不倚地對上,錯愕似的怔了一瞬。
    我不閃不避,又靜靜看了他好一會兒——這場羞辱卻好似不會休止一般。
    翻來覆去地辱罵,連詞句都沒什麼新意。
    我失了興趣,擺擺手讓憐春喚來宮門侍衛。
    「這幾個人,言行粗鄙,污了我家小姐眼睛耳朵,罪不容赦,通通拉去拔了舌頭!」
    我在京城素來是以純善仁愛之名而著稱的,與其他官家小姐的張揚跋扈絲毫不同。
    那領頭的侍衛聽了憐春的話,一時猶豫。
    我便看他一眼,抬起下頜,遙遙向那方一示意,幾人便立刻上前將人拖了下去。
    等人散盡了,我纔不緊不慢地走上前,彎下腰,視線與少年持平。
    探手抬起他下巴,端出副登徒子的做派。
    仔細看了半晌,似哀似憾地嘆出口氣來。
    「樓渙。」
    「你要是不長這一張臉,我一定……」
    少年纖長的睫羽顫了顫,我話沒說完,只因乍又憶起前塵。
    少年天子那時剛登基不久,仍舊乖巧地喚我「江姐姐」。
    他火急火燎地從外面衝進囚室來,視線落在我身後奄奄一息的雲妃身上。
    也不知是在那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的人臉上看些什麼。
    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又開口:「我想到治理恆州水患的法子了。」
    後來,他說看到那時的我,就像看着個飼人血肉的瘋子,眉間無溫、心下亦無情。
    他說那明明纔是我原先的面目。
    根本不該是在他面前裝出的溫婉模樣。
    想到這兒,我再低下頭看他一眼,沒忍住笑了一聲。
    上一世橫行夏桀、暴虐無道的少年天子,如今不過是個幼子而已,我斷也犯不上如何折騰他。
    只是這心頭的不虞,總需要時間排遣了去。
    收回手指,我退後一步,從憐春手裏接過錦帕仔細地擦了又擦。
    聲音輕飄飄地落下來,冷淡而柔緩。
    「真是個髒東西」
    少年臉色煞白。
    3
    次日天大晴。
    我醒得早,便隨意執卷書在庭院裏消遣。
    相府內設一向從簡,這院子也不大,堂前屋後,多的是樓昭留下的痕跡。
    庭中成片的紅神荷開得正豔。
    我又想起他。
    不過是父親年少時與陛下酒後的一句戲言罷了,這傻子認真得不行。
    據他自己所說,我尚在孃親肚子裏的時候,他便已將我視作此生唯一的妻了。
    我八歲那年第一次見他,半大的少年眉目疏朗,隔了老遠便放開手跑過來,當着整個宴會上的臣僚喚「娘子!」
    幼稚又赤誠。
    我父母的結合,政治因素頗多。
    他二人之間沒有情感,於我自然也無多少溫情,因而整個相府都是冰冷有序的。
    樓昭從前常嘆我清冷柔然,半點不像這世間衆多庸碌的俗人。
    ——他嘆我,好似出塵的仙。
    我起初只覺得啼笑皆非。
    什麼清冷,什麼無塵,不過是我生性冷淡,待人接物從來不願花心思罷了。
    然而,他強硬地將自己貼過來,成了我生命裏唯一的例外。
    他將我的怪異,我的不知人情,我的不諳世故,通通歸爲神仙的天性。
    父親從前說,我是冰,而樓昭是火。
    其實不是的,他更像水,不會用過高的溫度一下子融化我,而是不緊不慢地引着我一點點升上溫度來,直到變成與他一樣的形態。
    他知曉了我與旁人的不同,知曉了我生來的缺陷,知曉了自己的愛永遠得不到相同的回應——他還愛我。
    於是我一遍遍對着銅鏡強調——江嫿,你得愛樓昭。
    你不愛他,於他不公。
    再後來,我幾乎分不清自己對他到底成了什麼感情的時候,他卻不在了。
    物是人非,他既已離開,我也沒有精力再去梳理這些情緒。
    那就當我是一直愛着他的算了。
    ——我愛他,所以提到他的離去,我得難過。
    ——到了他的頭七,我得黯然傷神。
    ——我得常常想起他,我得爲他守貞,我得像別的思婦悼念亡人一樣,對着他的畫像哭腫了眼睛。
    到了最後,我信了自己愛他,人人都信了我愛他……
    可江南海北,碧落黃泉,這偌大的世間,終是再不見他。
    樓昭在世時行爲高調,尤其喜歡事事將我掛在嘴邊,他張揚得誰都知道了我一定是將來的太子妃。
    雖說婚旨未下,但京圈裏早把我與他視作了天作的一對,他這一去,渾然將我推到了不上不下的風口浪尖。
    京中人再看我,皆開始帶上曖昧又可憐的眼色。 
    我從前年少時,常會怨他。
    怨他花在人亡,怨他此身一去兩不相知。
    卻只留我一個怯弱的女子在這京城裏,無人敢得罪,卻也無人不笑話。
    我從前真是怨死了他。
    如今自己也身死一遭,才終於看明白,這世間的生死沉浮,愛別怨憎——半點不由人定,種種皆是命數。
    院中庭的垂絲海棠早已花敗,只餘下滿樹的枯枝殘葉,將整座院子的氛圍都襯得淒涼。
    先太子搗鼓兩日才做好的鞦韆猶在細風中晃盪,殘陽未褪,落霞滿天。
    院中石案上只飄飄零零落下幾片木葉,邊沿上放着一卷宮中典藏的手札,庭下無人。
    府中侍女進來打掃時偶然瞥見那書冊一眼,亦只悲然地餘下幾聲嘆惋。
    我這一次遇見樓渙,他剛被人圍觀嘲笑着從荷花池裏爬上來。
    還是白天,他一雙眉眼比那晚要清晰得多。
    池水浸溼了衣發,成串的水珠從額角滾下沒入衣領。
    ——真真算得上生了一副好顏色。
    我自重生以來,這還是第一次,久違地又有了前世那份不忍。
    我想起自己當初爲何會那樣幫他。
    樓渙只知道我是爲了樓昭,卻不知道那時年少的我,尚還有着真真切切的慈悲之心。
    我那時是真的心疼他。
    因爲他在宮裏的身份,確實是太尷尬、太卑賤了。
    雖說是皇子,到底不過是陛下一夜迷醉,錯認了宮中侍婢纔有了他。
    於母方而言,他作爲龍種,倒也曾爲她帶來過片刻的富貴;
    但於父方而言,他生母身份低微,是對整個皇室的侮辱,對皇室血脈的踐踏。
    陛下縱是因着仁善之名,讓他得以出世,卻也絕不會真正將他視爲自己的兒子去對待。
    是以京中權貴圈子裏的人,從來看不起他。
    便是平日裏名聲再爲純善的玉陽公主,也曾在三年前宴會上因金樽被他無意打翻,而罰少年在殿門前跪了整整一夜。
    七八位少年們嘻嘻哈哈地圍在岸邊出言羞辱,好似將這人貶進泥裏去,便能借他抬升自己的身價一般。
    我看了一眼,寧安侯府的嫡二公子、鎮南將軍府家的紈絝孿生兄弟、甚至連禮部尚書家妾室所生的庶二少爺都在其中。
    少年從池裏爬上岸來,又被簇擁着推倒跌坐在一旁的地上。
    他眼尾半點硃砂恍惚明滅,我皺眉,難控地生出些惱意。
    卻是又想去幫他。
    領頭的少年我是認識的,乃是嘉妃的第二子,當朝五殿下,今年尚不滿七歲。
    早些年性子頑劣、無法無天得很,與我鬧了點衝突,被樓昭拎着劍鞘打折了一條腿,臥牀了近半年。
    再見着我,便恨不得夾着尾巴做人了。
    「五殿下。」我走上前行禮,聲音淡淡。
    「江……江嫿姐姐!你怎麼來宮裏了?」
    我視線往他身後輕飄飄地一瞥,這人立刻結結巴巴地解釋起來。
    「啊……我這……我和下人們玩鬧呢哈哈哈……你是來見太……見我父皇的是不是?我就不打擾你了,下次見!下次見啊哈哈……」
    貓狗似的,成一串兒離開。
    瑟縮的少年垂着頭,這次竟也不看我了。
    脣紅齒白、少年如玉。
    越看,越是教人心憐。
    「樓渙」我叫他的名字,眸光落在他眼尾紅痣上,音調輕緩。
    「我想到怎麼回報你了。」
    4
    我讓父親想辦法將樓渙接到相府裏來。
    對外只說憐他在宮中獨身一人,甚是可憐,正巧家中三弟缺個玩伴,便順水推舟將他接來了。
    聖上對這宮婢所生的第三子半點不在乎,大手一揮直接允了。
    我如今無所事事、正清閒得很,便開始頻繁去見他。
    江府人口在京城衆世家裏,算是比較稀薄的,因而閒置的院子不少,我給樓渙選的荷雨居,與我只隔了一片蓮池的距離。
    恰如其名,那院子種了數不清的荷。
    樓渙從前說過不喜歡荷花。
    只因它根源明明就陷在污泥裏,偏要掩耳盜鈴似的,開出那麼純潔的瓣,矯情又可憐。
    可是樓昭是喜歡的。
    他總說荷花像我,一樣是隻可遠觀的清冷。
    我像上一世那樣,耐心溫和地教着樓渙寫詩作畫,叫他習樂煮茗。
    只是不再陪着他摸索爲國執政之道。
    詩畫也不再以他喜愛的臘梅爲題,全然是歌頌荷花的高潔去了。
    我將他慣於束起的長髮解開,用髮帶系成另一人的高馬尾,告訴他穿紅色最好看,告訴他男兒不該喜甜食……
    九年都囿於這一方宅院,他乾淨無知到近似一張白紙。
    我讓做什麼便做什麼,乖巧聽話得像個奴才,半點看不出上一世的野心。
    我雖生不出什麼報復的快感,卻也不可控制地繼續了一年又一年。
    ——因爲他太像了。
    ——年復一年,越來越像。
    ——原來樓昭長到十八歲,該是這個樣子的。
    我看着面前神采飛揚的少年因爲正侃侃而談着什麼,便不自覺地晃起了腦袋,跟隨着青絲而動的髮帶飄揚,半遮半掩地躲在身後。
    他一身紅衣似火。
    恍惚間,竟似故人猶在。
    我眼神恍惚一瞬。
    「阿昭,」
    我想「他怎麼會這樣像你。」
    雲妃再一次半死不活地跪在我面前。
    衣衫變得髒污襤褸,滿臉是猙獰的刀痕,半點看不出曾經的千嬌百媚。
    我用鞋尖抬起她的臉,聲音淡淡。
    「兩輩子了,還不說麼?」
    「雲嬈,我本該敬你骨氣可嘉,早該給你個了斷的。——可是你殺的是樓昭。」
    「到底是誰值得你那麼不要命地去護?」
    「……」
    跪着的人,奄奄一息,已然是強弩之末。
    卻是仍然不準備做出任何回應。
    眉眼愈發冷凝,我收回腳尖,壓下滿腔的燥意,心裏默默數着來人的腳步聲。
    門被推開來。
    逆光的少年身着金紅對襟水紋衫,同色系的髮帶隨着高馬尾在身後晃晃蕩蕩,十足的少年氣派。
    「江姐姐!我……」
    穩穩跪着的女人陡然一聳身,接着便幾不可見地發起抖來。
    我視線跟着一凝。
    少年沒再往裏走,身子頓在門邊,面孔影在暗處,看不清神情。
    隱約間聽見一聲模糊的「嘖」,我回過神去聽,卻只聽得見少年的聲音清朗如舊。
    「我知道怎麼破昨日那個棋局了!」
    女人還在發着抖。
    我一顆心沉了下去。
    5
    雲子的「啪嗒」聲落下。
    樓盤上被破開的,是樓昭生前留下的最後一個棋局。
    我仔細回憶着這九年來的事情,越是想,一些細細密密的不對勁便成片地從記憶裏清醒過來。
    那些被無意忽視的、刻意避開的、半點經不起推敲揣摩的細節。
    刺得我心頭微涼。
    甫一抬眼,倏然間,被對面人鑲嵌在青玉發冠正中的寶石嚇了一跳。
    青綠的顏色,在夜色裏破碎地折出幾片冷光。
    像潛伏在暗處伺機而動的蛇,陰冷而幽戾,只需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便能竄出來給你致命一擊。
    我本就是刻意堆起的笑意落了些。
    「怎麼換了發冠?不喜歡我昨日送的新發帶麼?」
    「嗯?」微茫的夜色裏,他似乎抬起頭來。
    「不小心弄丟了。」
    「想來應當是命裏便不該在我身邊的東西,便隨它去了。」 
    月光這時才慢慢籠在他身上。
    方纔隱在暗處的人終於露出全貌,哪裏還是白日裏的裝扮。
    青竹色錦衣溫潤了他眉眼,月光如瀑。
    庭下墨竹輕曳,暗影參差。
    五寸的荷葉層層疊疊,將他身後的整個蓮池完全遮掩住,月波一蕩,蓮層一蕩。
    我抬眼看過去,少年眼尾硃砂明豔似血,一瞬間幾乎濃豔得不像個凡人。
    衣着神態,卻是與當初那個暴戾恣睢的少年天子別無二差。
    棋盤被我手裏落下的白子砸亂開來,棋子紛紛亂亂地灑在石案上。
    「姐姐?」
    這人錯愕似的抬眸,眼裏分明滿是促狹的笑意。
    我捻了捻指尖,眼瞼低垂,有一瞬間生了些惶意——卻也僅僅只是那一瞬間而已。
    ——是他殺我,而我未殺他。
    ——重來這一世,我待他已是仁至義盡。
    心頭平靜下來,我看着他,沒什麼情緒地問了一句:「樓渙,你玩兒我?」
    少年挑挑眉,「還真就發現了?」
    「果真是不該露一點馬腳,我演了九年都無事,雲嬈一來,什麼都玩兒不下去了。」
    嘆一口氣,他倒是頗爲遺憾地整理起凌亂的棋盤來。
    白子被重新規整到棋甕中,少年眉眼含笑地遞過來。
    我定定地坐着,好一會兒才伸手接過。
    「雲嬈是你的人?」
    「不完全是。」
    「是你殺了樓昭?」
    「也不算。」
    「那會是爲什麼?」
    雲嬈究竟爲什麼要鋌而走險,膽大包天地對太子出手?
    我聲音一頓,突然想起什麼,眉眼間浮上冷色。
    「樓祁。」
    當今聖上。
    少年伸手支上下巴,神色興味。
    「姐姐真聰明。」
    驟然間陷入沉寂。
    月亮又隱入雲後,少年的面容漸漸模糊。
    我偏了偏頭,直勾勾地看他:「樓渙,你會不會騙我?」
    少年似乎愣了一瞬。
    「沒有騙你,」音調還是散漫。
    「樓昭是端王的血脈,樓祁不可能留着他。」
    秋夜霜重,不覺間生了涼意。
    「你如何知曉?」
    他發出一聲輕笑。
    「我做了皇帝,這普天之下,有何不可知?」
    我靜默一會兒,接着慢吞吞站起身整理衣袖,一句話清清冷冷:「明年入冬前,我扶你上帝位。」
    「就說這個?」他抬起臉,眼神明亮,渾然是故作的乖巧。
    我垂眸望他,「樓渙」
    「前塵舊事,我不與你計較。」
    「樓祁下來了,你頂上去繼續做你的皇帝便好。」
    慢慢收了笑意,這人音調逐漸沉冷下來。
    「你連仇都不報?」
    「我殺了你,扳倒了相府,舉家一百二十七人全數流放至蠻荒。」
    「你說不與我計較?」
    陰陽怪氣,情緒壞得莫名其妙。
    我搖搖頭,「我上輩子做的事已經夠多了。」
    這一世只需要替阿昭報完最後的仇而已。
    「而且,」我垂下眸,「我玩兒不過你。」
    你視因護你而亡的生母如無物,任旁人肆意羞辱;
    視救你於泥潭的我爲工具,用完便誅。
    離經叛道,情義兩失,爲人而不仁。
    「你纔是天生的爲政者。」 
    他似乎聽懂了我未完全說出來的話,沉默下來。
    月亮從雲後探出臉來,少年眉眼重又轉爲清晰。
    他面色冷凝,神色轉換不定,好一會兒才又漫不經心地笑開。
    「江嫿,你太容易心軟了。」
    「連我都能教你生出惻隱之心。」
    「我要是你,九年前的那夜重逢,就該是樓渙的死期。」
    嘲諷似的,卻是在問責我不殺他。
    我視線在他眼尾下的紅痣停頓片刻,沒有言語。
    只轉身喚來憐春,踏着月色回了房間。
    6
    昌平四十五年,聖上駕崩,第三子樓渙即位。
    我第二次成了樓渙手裏的刀。
    殺人布計,籠權結派。
    替他肅清了登基路上的一切障礙。
    就實際來說,他這一世並不比前世被動,因帶着記憶,這人早就不再是前世那個唯唯諾諾的小孩兒了。
    自己尚能完成大部分佈局,江家在他的大計裏,不再是那麼舉足輕重的一環。
    我依舊殫精竭慮地幫他。
    因爲那是皇帝的命,我自己是沒辦法取的。
    樓祁這一世,是跪在樓昭靈位前嚥下的最後一口氣,荒唐又可憐。
    我聽着他一句句顛來倒去的罪述,才終於知曉了樓渙不曾點明的話。
    早逝的端王樓庭,乃是樓祁一母同胞的手足至親。
    只因着晚於樓祁半盞茶的時間降世,便與嫡長子的身份失之交臂。
    儲君之位自然是給了樓祁。
    樓庭心中本就憤憤不平,再兼之其母后一直以來的溺愛縱容,將他養成了陰戾紈絝的性子。
    從小到大,明裏暗裏地與兄長爭來搶去不知多少回,絲毫不顧及手足之情。
    樓祁生性溫和,樣樣也都讓了去。 
    只可惜惡人永遠學不會知足。
    樓祁與先皇后成親那一日,樓庭主動示好,端來兩盅美酒,三兩句話聊表歉意,便撫慰到了他心裏去。
    再一醒來,妻不爲妻,弟不爲弟。
    一場荒唐至極的雲雨,有了樓昭。
    樓祁與先皇后青梅竹馬,感情甚篤,並非是簡簡單單的政治聯姻。
    於是乎,便是他平日裏再爲疼愛樓庭,此事也斷不可能就此作罷。
    他平生第一次選擇不去忍耐,結果是樓庭失足溺死在十月份的冰湖裏。
    他說本就是因自己的疏忽才導致事端的發生。
    因而他愧對妻子,也憐惜樓昭,一開始並未有容不下的心思。
    只是隨着樓昭漸漸長大,他身爲嫡長子,一開始定下的儲君之位,卻讓樓祁猶豫了。
    「這是我的江山」
    他想,絕無可能留給樓庭的血脈。 
    偏生樓昭無論是修學還是修政,樣樣都學得出類拔萃,朝臣百姓無不稱讚。
    樓祁連廢儲的藉口都找不到。
    ——不如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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