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碩班口考,夏老師正是口考委員。
一開場,他就微笑著說:
「你的論文是用分析哲學的方法寫的,所以,
我就請黃老師也幫你看了一遍。」
當時我心中就是一驚。
黃老師,就是師母。
而我,為什麼會學到一點分析哲學的皮毛呢?
除了我之前自己讀羅素之外,
就是因為跑去哲學系修黃老師的課的緣故啊!
論文,被師母仔細看完,
裡面的含混不清之處,可就無所遁形了!
夏老師仍然是溫和的微笑:
「黃老師跟我說:『考試的時候,你不要欺負×如柏喔!』
我就說:『×如柏』也是我的學生啊!」
然後呢,幾年後,博班畢業口考,夏老師又是委員。
於是他又微笑著說:
「黃老師一聽說題目是佛性論,就罵我說『你瘋啦這個也敢接』,
但是你第一章寫的是主體問題,還寫到休謨,
所以黃老師又幫你看了一遍。」
真的,我從大學到博士班畢業,真是受了兩位老師多少恩惠!
對了,說起來,
我是大三分別去修黃老師的「知識論」,和夏老師的「思想史」的,
那時還不知道他們是夫妻。
情況就跟×瑜說到的類似,據說×瑜去夏老師家,發現黃老師也在,
驚訝地問:
「老師妳怎麼在這裡?」
黃老師微笑地說:「這是我家呀。」
我呢,則是在知識論的下課時間,跑去問黃老師,
中文系的夏老師是老師的先生嗎?
上課正經嚴肅的黃老師,難得微笑了:
「對啊。」
××××××
口試的時候,中場休息,夏老師看出我在緊張,
於是過來對我說:
「你不要緊張,緊張真的不好。這一點要改掉。」
真的,老師一眼就看出我一生個性中的病根。
我就是把外在世界當成壓力的人,
不幸的是,我沒辦法改掉,於是十幾年後,我只好開始吃藥了。
說起來,這個我好像也說過,
在碩士班某一年之前,我是性格古怪、很難聊天的人。
性格現在當然還是一樣怪(所以終生魯),
但二十幾歲的某天,我開始學會和人亂開玩笑胡扯了,
所以好像是×芬吧?才說我「變好聊了」。
後來讀了一點榮格才知道,
這其實只是我的劣勢功能發展起來了,但仍然是劣勢功能。
事實上,仔細想想,
開玩笑胡扯,仍然是一種不會和人好好溝通的舉動。
大家都說,夏老師是真正的儒者。
我覺得,老師真的是體現了儒者在「命中顯義」的氣象與精神;
這個世界是不完美的,可能也是痛苦的,
但是在不完美世界中,仍然為所應為,不計較毀譽得失。
這就是儒者。
但那是很困難的,
因為我做不到,所以我很清楚有多困難。
我是不一樣的,我的個性和病根,
使得我只能遠遠離開,到世界的邊緣去。
這樣看來,做佛家道家確實是正好符合我的性格。
而,這也是就我愧對老師的地方。
幾十年過去,我還是沒有辦法像老師一樣那麼正面。
也做不了什麼,成就不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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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邊,我想起上「近三百年學術史」聽到個幾個片段。
真的對不起老師,
近三百年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這種小事。
一次是不知道為什麼,說到養貓養狗,
老師說:
「以前哪有什麼『寵物』,對我們那時代的人來說,
那叫『家畜』!」
我聽了真的是忍不住笑。
還有一次,說到打香腸,老師說他從來不玩這種遊戲:
「我寧可用錢買,確確實實可以吃到香腸,
打香腸,有可能不用錢就吃到,但也有可能什麼都沒有!」
真的,我也是這麼覺得。
所以我連夜市套圈圈射氣球都不玩。
我這樣,算是有傳承到老師的一點點精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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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還有一幕,我連畫面都還記得。
大三思想史時,下課時間,我跑去問夏老師,
《中國哲學史資料選輯》可不可以買?
那時老師在走廊上,就站在欄杆旁邊,
仔細地跟我分析這套書的優缺點,
結論是可以買,但是要注意回到原書,去看他的上下脈絡。
老師就是這樣,總是非常認真。
雖然當時我只是大三學生(而且當年頭髮還很多)。
老師真的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我們都很崇拜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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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臉書上看到夏老師去世的消息,覺得好難過。
這幾年,好多長輩都離世了,
幾位師長,幾位親戚。
慢慢地,我也到了這樣的年紀,
長輩們都漸漸離我而去了。
「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就是這樣的心情。
世界就是這樣。
有一天,我將會發現自己只是一個人,
獨自生活在世界之中。
這真是讓人難過、但也沒辦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