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娘娘,恭妃娘娘求見……」
「不見,」我僵硬地坐在鳳儀宮內殿,半晌把一個茶盞扔了出去「都什麼時候了還見不見的!叫她們都在自己宮裏好生待着,無事不得出!」
此時距懿寧宮收到皇上失蹤的消息已經一個時辰。太后當時立即昏了過去,而我則無暇顧及太后,心亂如麻理不出個頭緒。
「娘娘,」澄玉輕聲道,「這時候封宮會引起闔宮不安的。」
我愣一下,道:「的確。年前就讓她們一切照舊吧,萬不能給前朝看出端倪。」
澄玉適時提醒:「娘娘,恭妃還在外頭候着呢。」
「讓她回去,就說我頭暈不適,已經歇下了。」我煩躁地揉揉頭,「現在真沒心思和她們寒暄。」
漣玉新取了個茶盞子倒了一杯茶,一臉不快地嘟噥:「娘娘,奴婢瞧着皇上丟了不挺好嗎?如此就沒人妨礙蕭將軍……」
「你懂什麼!皇上如今生死不明,國本動搖;西北又虎視眈眈,若皇上找回來了還好,若找不回來……銘兒才九歲!就算最大的欽兒也才十一歲,主少而國危,到時京城人心惶惶,整個一內憂外患,這叫我怎麼辦!」我氣得使勁捶着塌,「那個狗東西,我恨不得他早死纔好!但他偏偏死也要給我添這麼大麻煩!」
「既然如此,」漣玉眼珠一轉,湊上前來:「咱們不如就當皇上已經駕崩在西北了。依奴婢看,皇上就算還活着也一時半會找不回來,該亂還是要亂的;就算等找回來,還給將軍和您扯後腿……」
是啊。淚漸漸爬上我的眼眶,鄭履珩活着這些年,我受了多少磋磨,忍下多少委屈?若他死了,我便是太后,從此再沒有人能欺侮我了。
「只是銘兒還小。」我思前想後,還是不妥。「若是四方太平還罷了,君父駕崩,民心必定大亂;新君年幼不能服衆,我又不是生母……消息傳出去必定助長狄人氣焰,滅我軍威風。」
「不還有蕭大人和蕭將軍嗎?」漣玉疑惑,「有娘娘和蕭氏在,誰敢不服?」
「外戚專權,」我搖頭,「皇上即位後就一直培養自己的勢力而處處反對蕭家,雖說那股子人還未成什麼氣候,但等銘兒成人還要這麼些年,蕭家也委實獨大了。稍有不慎,就要坐實他們『挾天子令諸侯』的污名。」我十分頭痛,「可哪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此事……還得去找母后商議。」
……
第二日,我聽聞太后已然醒來,顧不得她可能身體孱弱急忙趕到懿寧宮。內室裏,太后疲憊地坐在榻上看向我。
「葉婕妤那孩子隱約知道些什麼,現下急得不行,挺着個大肚子直往我這來。這樣下去遲早動了胎氣。」太后嘆道。
「母后,玫安說句不該說的,她肚子裏孩子已經不要緊了,現下要緊的是銘兒。」我心急如焚,也顧不得什麼皇嗣不皇嗣了。「母后,如今皇上生死未明,咱們要不要抓緊扶立銘兒?」
我原以爲太后會動怒,哪知她卻掩面哭了起來:「玫安,你瞧瞧,你瞧瞧哀家這半輩子辛辛苦苦養出來的兒子!爲夫不仁,爲父不慈,爲子不孝,爲君不賢……他父皇對我半生苛待,我忍辱負重保他當上太子——我原以爲我算是熬出頭了來了!他反倒做什麼?非要搞那勞什子御駕親征,把自己丟在了西北邊塞!我還有什麼指望?玫安,我還有什麼指望?」
我連忙上前替她拭淚:「您還有孫兒,母后,銘兒是您的親孫兒,他只認得您這一個祖母。再不濟還有兒臣,兒臣自小在宮裏多承您照拂,也算您半個女兒了。」我安撫半晌,見太后漸漸平復下來,才又開口道:「娘娘,事不宜遲,咱們到底是等皇上音訊還是扶立新君,該做打算了。」
「扶立新君。」太后果斷得令我喫驚,「他倒可以由着性子亂來,但國不可一日無君!誰知道幾時能把這皇帝找到?兵荒馬亂的,活不活還兩說呢!」她眸光一轉,盯着我,「玫安,你也不想他當這個皇帝了,對嗎?」
我有些心虛,可還是對上太后的目光:「母后,恕兒臣說句大不敬的話,皇上這般品格,實在不宜爲君。」
太后望着我,忽地苦笑起來:「你看看,咱們娘倆當初一道看走了眼!你那時怎麼就傾心這樣一個冷心冷情的人做夫君?」
我也苦笑:「您當時怎麼就挑中這樣一個愚笨不堪的人做兒子?」
我和太后相視苦笑,笑着笑着一起哭了起來。哭我們薄情的夫君,哭我們無子的人生。半晌,我們都哭累了,相對無言。
「銘兒不宜爲新君,」太后突然出聲,「禮法上,周氏被廢黜了,他既非嫡子也非長子,立也該立欽兒,但欽兒隨了他母親那個唯唯諾諾的性子,實在不成大器。這倒也罷了,關鍵是銘兒實在太小,說立賢也難以服衆。現在西北不容樂觀吧?若讓他們得知新君年幼,不知道會出什麼亂子。」
「可事到如今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嗎?」我憂慮道,「皇上沒有成年的子嗣……」
「但先帝有,」太后露出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果敢的目光,「還有好幾個成年皇子。」
我一愣,心下遲疑起來:「母后是說莊浪王和滄息王嗎?只是他們封地遙遠,已經數年不曾回京,若貿然召回只怕令人起疑吧?何況他們各自有妻有子,到時……」
「他們兩個狼子野心,當初就是因爲犯事被先帝罰去邊遠地區,無詔不得回京。」太后眼神尖銳,「自然不會立他們,否則別說銘兒,都沒有咱們的容身之處了。」
「那母后的意思是……」我突然想到一人,「不會是……」
「清泰元師,」太后對我點點頭,「先帝第四子,十多年前就出家了,故未曾封王。他母妃真太妃也是出家人,母家沒什麼勢力,不會對咱們有什麼威脅。最重要的是他無心俗世,不會娶妻生子。他可以收銘兒爲嗣,銘兒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待成年後再接受禪位……誰也不會多說什麼。」
「可他是出家人啊,」我驚道,「和尚還俗做皇帝——這比銘兒繼位還要令人不服啊!而且他畢竟是個成年皇子,咱們怎麼確定他會一直照咱們的意願行事?」
「你放心,我很瞭解真妃和她的兒子。」太后拍拍我,輕笑一聲,「履珣曾經是先帝最喜歡的兒子,他溫雅聰慧,先帝曾屢屢想立他爲太子。這也是爲什麼長沙王放他出家一事敗露後先帝立刻厭棄了皇長子。可惜他有個不靠譜的母妃。我一直想不明白真妃好好的寵妃不做非要出家,鬧得她兒子也一心向佛。咱們又不是要綁他一輩子,待銘兒長大他可以立即回去做他的元師。」太后一臉篤定,「真妃欠我個人情。這忙,她不會不幫。」
12
年前朝中一片風平浪靜:過小年、過除夕,假裝皇帝在西北親征無事發生,我獨自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賀。我和顏悅色告訴他們,西北戰事順利,不必擔心。
可暗地裏一點都不平靜:清泰元師被人強行從寺裏抬了出來,架到勤政殿後殿時嚇得一直在哭,直到真太妃過去才平靜下來。
「這真的是先帝屬意的太子嗎?」我汗顏。
「是文弱罷了,先帝就喜歡這樣的孩子。」太后面無表情。自從她傾注半生心血的養子被我們強行判死之後她便鮮少流露任何表情。
將近半個時辰真太妃纔出來,對着我們嘆了一口氣:「珣兒會照你們要求來做,只是……」
「您照直說,沒關係。」我輕聲安撫道。
「待西北平定,國事安穩,珣兒就要退位。」真太妃看向太后道。
「這……恐怕不妥?國君反覆更替,對朝政只怕無益……」
「好。」我沒想到太后張口答應下來,「只是在位期間他要做好這個皇帝,切不可肆意妄爲,有損國本。」
真太妃長長嘆了一口氣:「姐姐,你知道我們娘倆絕不會壞了您的事兒。當年珣兒的命是您救的,如今爲您所用也應當。」
太后口氣也軟了下來:「蘭珍,你瞭解我;若不是出了這樣一檔子事,我絕不會打珣兒的主意。在這之後你們就只管安心修行,新帝會敬重他這個叔叔。」
真太妃點了點頭,略施一禮就下去了。我盯着太后,太后盯着我,好一會兒開口道:「玫安,下面的事就該你了。」
……
我本想拖到二月再宣佈皇帝駕崩,哪知事態逼人:西狄兇悍異常,連三哥都頗有些力不從心,接連讓出三城。戰報傳到京中,不免有些人心惶惶。
「三弟說軍中有探子,西狄已經得知皇上失蹤的事情了。」二哥入宮時對我說,「玫安,事不宜遲,得趕快扶立新帝上位。」
正月十六,我突然召集羣臣,宣佈皇上在西北負傷嚴重,已無力迴天。好在臨終前留下密詔,命唯一身在京城的弟弟清泰元師即刻還俗,諭封皇太弟,在他身死後立時登基,除去西北大患替他報仇。隨後鄭履珣手持我加班加點僞造的密令走上前來,坐在皇帝御座上。這時我二哥立刻帶着他那一派的大臣匍匐下拜,高呼萬歲;餘下滿臉懵逼的大臣也只好跟着下拜———
至此,皇權更替完成,新君得立。
太后還是太后,不止如此,還是隱形的一把手;而我作爲皇嫂就有些尷尬了,新帝尊我爲裕華皇后,回鴻寧宮教養皇嗣。新帝是和尚還俗,此事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不過鄭履珣第一天上朝就表示自己會以先帝子女爲嗣,這樣羣臣就不管了:反正先帝留下好幾個兒子,國本肯定有繼,這還擔心什麼?還是去擔心西狄吧。
另外一件不算大的事是,葉婕妤死了。
葉婕妤是在生下孩子後死的。宮人告訴我她因爲憂思過度,生產時血崩不止。好容易保下命來,一聽說先帝駕崩,當場暈了過去,直接沒救回來。
「好在皇子一切平安。」我接過襁褓中的孩子。
這是鄭履珩第五個兒子。太后來看時撫摸着小皇子的頭說:「哀家耗盡心血養兒子養得寒了心,不想再花功夫養孫兒了。這孩子沒娘,不如就記你名下。」
我搖搖頭:「銘兒會怎麼想?我早想通了,就當一個無子的皇后,對所有皇嗣都一視同仁,如此便好。」
除了照顧孩子我常前往勤政殿看新帝。鄭履珣是個還算靠譜的皇帝,至少處理起政事規規矩矩,閒暇時也不做別的,就在寢宮敲木魚唸經。凡事也都按照我與太后意願行事,最常說的兩句話便是「母后意見如何?」「皇嫂意見如何?」
太后對他很滿意。只是我有時也忍不住心下詫異問太后:「這便是先帝最喜愛的皇子?我瞧着廢長沙王都比他強些。」
「這孩子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他知道他們母子都得在我們手底下討日子,所以事事順着些……若他無心向佛,當真被立爲太子,指定比先帝強上一截。」太后只淡淡道。
初秋,三哥來信了。信裏他直截了當地痛罵鄭履珩爲君領軍時一系列白癡行爲,並表達了對西狄的鄙視:他說,西狄得知新君即位後大喫一驚,而我軍士氣大振。如今勝意已顯,想必不日就能有捷報。
果然,剛入冬就有大捷傳來,丟失的三城已收回兩城。三哥信裏說,雖然今年怕是回不來了,但明年有望回京過年。京城官員百姓一派歡喜,年初不安氛圍一消而散。
「叫三哥也別追擊太過,今歲收成說不上很好,再打兩年,國庫就見底了。」我對二哥說。
緊張的局面緩解令我也放鬆下來。閒暇時,我多陪伴在銘兒身邊。如今我最主要的任務就是教導銘兒和雯兒,可我總是不願多見雯兒,因爲看着她我總是想起自己,想起那個也曾天真爛漫的蕭玫安,而不是年紀輕輕就守活寡的那尊菩薩。雯兒以後會成爲第二個太后?亦或第二個裕華皇后?
「父皇走後,母后精神氣少了許多。」有一日銘兒望着我擔憂道。
「有嗎?」我抬手撫上側臉,卻驚覺一向飽滿的雙頰如今已深深凹陷下去。我趕忙讓澄玉拿來銅鏡,鏡中我曾經熠熠生輝的雙眸已透出一股死魚眼珠的頹氣。
我才二十八歲,這是我入宮的第二十年。
我狼狽地逃回屋,翻箱倒櫃找出十六歲那年嫁與鄭履珩前夕的畫像。那時的我意氣風發,認爲自己已經擁有了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一切———殊不知所謂良人卻是給予我一切苦難的惡狼,那榮華富貴卻是緊緊纏繞我的鐵索。我用整整十二年來忍受這所有的一切,在這見不得人的去處消磨盡了幾乎所有的生命力,耗盡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年歲。
「娘娘,您別多心。」澄玉進來安慰我。
「不是多心,銘兒說得對。」我睜大眼睛笑着,淚水卻不斷湧出來,「澄玉你看,十幾年……十幾年了,我一直痛恨着他……我所有的精力都在恨他,算計他,現在我終於贏了……澄玉,再沒有人能那樣肆無忌憚傷害我了。可我還剩下什麼?我已經被這深宮喫得骨頭都不剩了……澄玉,我這條命,這口氣,到底是爲了什麼?」
「爲了孩子,爲了你兄長,爲了所有親人,」不知何時太后竟然進來了,「哀家想來看看銘兒,就聽說你突然回屋了。別說是你,我,我的母后,以及所有的皇后,都是這樣過來的。」她上來抱住我,將我的頭放在膝上。「夫君無情,妃妾無義……熬不出來的,就成了周氏那樣的廢人;熬出來的,也不過得了尊號,配享太廟,做史書上一筆帶過的一個人。我不知道多少回像你這樣哭過,我那些時日比你還難熬,沒有家世,沒有子嗣,太后不搭理我,皇上厭棄我……可到最後我不還是站在這裏,當年那處處壓我一頭的淑妃上哪去了?那周琇言,從太子側妃被封爲皇后,她逍遙了幾時?生活總得有盼頭啊,玫安,哀家做皇后的時候盼着先帝登基,如今盼着銘兒長大。如今國本穩固,朝事太平,這不就很好?至於旁的,咱們這輩子是沒有那福氣了。」
一縷陽光從窗縫照射進來,落在我的髮間。太后輕輕撫摸着我的頭,柔和地道:「玫安你看,太陽出來了。」
(正文完)
(啊哈哈哈哈沒想到吧沒有造反沒有稱帝這就完結了(劃掉劃掉)不過正經地說,在我心裏蕭玫安在宮裏本身就是很悲傷的一件事,或者說,宮裏女人的一生都是悲劇(除了個別皇帝極其愛重的)。蕭玫安本來是個很有智慧而充滿活力的姑娘,如果有機會她能嫁給一個心儀的郎君相夫教子,可她偏偏被當做家族籌碼送到宮裏。其實最後她贏了,可是贏了就幸福了嗎?十幾年飽受摧殘的內心是不可能突然間就釋然了的。不過沒關係,她還有幾十年養老生活,如果不出意外(畫重點)她能把孩兒們都養大然後看孩兒們生孩兒然後含飴弄孫,然而更多和她一樣的宮裏人,她們只能孤獨或悽慘地死去。)
01番外履琛
我自小就是父皇最喜歡的皇子,我母妃是他最寵愛的妃子。
母妃告訴我,她姿容貌美,出身高貴,父皇本屬意她爲太子妃的。可太后非說她命格與父皇不合,擇了出身遠低於她的母后。可那有什麼關係?母妃一直是父皇心尖尖上的人,連兒子都是父皇的長子,硬是壓了嫡子一頭。
我從記事起就見母妃與母后不停爭鬥。母后有什麼旨意,母妃總是第一個帶頭叫板的。就算如此母后也不敢吭聲,因爲父皇向着母妃。在這後宮裏,彷彿淑妃纔是老大。
可母妃一直不高興。我問她爲何總皺着眉頭,母后告訴我,有二弟在,我不可能成爲太子。我說,我很努力,我一直比病怏怏的二弟更得父皇喜歡。母妃摸摸我的頭說,沒辦法,只要嫡子在,太子不可能落到庶子頭上。
後來,二弟死了。
母妃很高興。可她高興沒多久又不高興了。我知道,因爲母后認下三弟做自己的兒子,嫡子又有了。母妃討厭母后,討厭三弟。
我也討厭三弟。
三弟是宮女的孩子。一直以來我們兄弟都忽略三弟的存在,因爲他沒有母妃,整天髒兮兮的不討人喜歡。父皇也不喜歡三弟,我從沒聽他提起過這個弟弟。
可這個小髒鬼突然成了母后的孩子,比我地位還要尊貴。難道我要眼看這樣一個遠遠不如我的皇子做太子嗎?
我不服氣。母后也不服氣,她時時與父皇講三弟的壞話。父皇本來就不喜歡三弟,更不願意立他爲太子了。
可父皇也沒有立我爲太子。我還有四弟、五弟和剛出生的六弟。他們都有可能得到父皇的喜愛。不可以,這絕不能發生。
蕭家的女兒進宮來了。母妃一臉興奮告訴我,她是太后娘娘內定的太子妃。「如果她執意要嫁給你,你不就是太子了?」母妃滿眼放光。
我感到驚訝。我堂堂天家之子怎麼能靠女人的關係取得太子之位?那也太屈辱了。
我去太后宮裏請安時遇見了那蕭家姑娘。她生得不算極美,但高傲的眼角常泄下令人微顫的寒光。她穿一襲紅裙端坐,不知怎的就有母儀天下的端莊之態。我走上前去,她目不斜視,就像沒看到我一般。
「你不向本皇子行禮?」我有些生氣。打小宮裏還沒有人膽敢這樣不敬我。
「未使人通報就貿然進入,難道這是君子之禮嗎?」她依然端坐讀書,眼神從未挪開。
我更生氣了,「你小小一介民女,有什麼資格與本皇子講君子之禮?倒不如講講君臣之禮,就這樣還想做太子妃?我看隨便一個宮女都比你的禮儀周全。」
她把書放下看向我,忽地笑了。我從未見過女子那樣明媚而張揚的笑容,一時間竟有些慌張———或是羞怯,我不肯承認。可下一秒她便一字一句盯着我說:
「皇長子殿下是在質疑太后娘娘的決定嗎?既然殿下覺得民女不配在這裏住着,那自可回了太后娘娘讓民女去做宮人,而不是在這裏仗勢欺人,無理取鬧。」
我滿臉漲紅,一時竟想不出如何反駁,逃也似的離開了懿寧宮。走出老遠我依然覺着臉頰滾燙,心裏卻越發不平靜:難道她不曉得以後很有可能做我的妻子嗎?爲何對我這般無禮?
我討厭蕭玫安。
我沒有聽母妃的話去和她培養感情。相反,偶爾幾次見面我們都互相譏諷,鬥得不可開交。每次我都氣得半死,甚至回去悄悄想着等她嫁給我以後該怎麼折騰她解氣。
不對,這樣無禮的人有什麼資格做太子妃。我氣惱地想着,卻不受控制紅了臉。
我們都長大了。我整日忙着學習成爲文武雙全的皇子,而她被太后拘着學掌宮之道。我被父皇越來越喜歡,那時候我覺着,太子之位勢在必得。
我開始對弟弟們動手腳:六弟早夭,五弟七弟年紀尚小十分調皮,我略施小計,這調皮就變成了頑劣,他們紛紛在闖禍後被父皇早早封王就藩,封地都遠在邊疆;而四弟是個奇葩的人物,身在皇室,他和他母妃卻一心想着出塵:聽聞真妃娘娘入宮前便一心求佛了,生下四弟後便出家修行,連帶四弟也全無俗世之心。我悄悄送四弟入寺,等父皇找來,四弟已經剃度完畢,氣得父皇直說沒有這樣的兒子。
可我卻沒注意,向來事事矮我一頭的三弟暗中勾搭上了蕭家。
蕭玫安把我放走四弟的事情捅到了父皇那裏。朝中也聲勢浩大求立嫡子。大概從未想到他最喜歡的兒子會暗中算計兄弟,盛怒之下父皇封我爲長沙王,趕我就藩。
一切都完了。
我眼見着鄭履珩被封爲太子,眼見着他娶回了我念了整個少時的姑娘。眼見着他被父皇重用,眼見着他羽翼豐滿。
我恨太子,我恨蕭玫安。
我聽說太子妃小產,太子又納了一位才貌雙全的美人。我聽說這位美人生下了兒子,被封爲太子側妃。而太子妃失寵了。
而我此時在長沙王府中無所事事,夜夜笙歌。她的不快只能爲我添一筆茶餘飯後的談資,當作我和屬下喝酒時的笑話。
我纔沒有擔心她,纔沒有。爛醉時我自言自語。
我沒有娶親。我一心復仇大業,無暇兒女情長。或者說,我再沒有見過那般張揚的笑。
直到我見到胡麗喬。
她是江遠胡家的旁支,現任家主的堂侄女。江遠胡氏人丁寥落,所以她自小被接到主支撫養。那日她隨伯父伯母來王府赴宴,看到我時對我一笑,我心跳頓時漏了一拍。
我告訴胡家家主我想要她來侍候。胡家養旁支女本就是爲攀龍附鳳,這一把能攀上王府自然穩賺不賠。我白天把她帶在身邊,教她以色侍人,教她皇家陰謀;晚上送回胡家,爲了掩人耳目。
父皇去世了,彌留之際也未曾召我一見。
我那好弟弟登基了。
他居然沒有把蕭玫安立爲皇后。
聽到這個消息我笑得不能自抑。蕭玫安,多麼驕傲的一個人,她怎堪如此折辱?她怕不是會立時自盡吧,我對麗喬笑道。
她沒有自盡。她病了,病得快要死了。
我本應幸災樂禍的。
「王爺不高興?」麗喬替我研墨。
「沒有,並沒有。」我不耐煩擺手。
「是因爲那蕭貴妃?」她瞧不出喜怒,只覷着我的神色。
「什麼蕭貴妃,她早些死就好了。」我賭氣一般道。隨後我意識到不對,趕緊調整神色:「我們不談她,麗喬,我只心悅你。」
鄭履珩果然大辦選秀。父皇,這便是你的好兒子,熱孝未出一年就忙着擴充宮廷了。我對月默唸,隨後回頭,「麗喬,時候到了。」
我給了她最烈的毒藥,是我從苗疆一位蠱師手裏高價得來的。「他的子嗣一個不留。麗喬,等我登上皇位,咱們的好日子就來了。」
可我最終漏算了一步:她會將情敵的孩子視如己出。
麗喬失敗了,敗在她手上。
坐在宮正司和她面對面時我就曉得一切都不可能翻盤。她向來曉得斬草除根,我和我母妃一個都不會留下;即使我有子女,也不會改變什麼。我看着她那張因爲憎惡而扭曲的臉,突然笑了:勝了我又如何,這些年她何嘗好過?守着那樣的夫君,她又如何能好過?
我諷刺她:「被心愛之人害死了孩子又貶妻爲妾的滋味不好受吧?看着情敵生兒育女和你丈夫恩愛兩不疑感覺如何?蕭玫安,就算你能救回來鄭衍銘又能如何,他又不是你的兒子。等他坐上帝位,太后是誰?我若是周氏,到那時便一道懿旨令你殉葬。噢不對,你還未必能活到鄭履珩死的那天呢,你說是不是?」
她只冷冷回我:「我能不能活到聖上駕崩那天誰也說不準,但你是一定活不到了。」
不對——不是這樣的。我還想問,當年,你當真沒有一絲一毫想過嫁與我?你有沒有想過,我不會像他一樣愛上旁人,不會像他一樣寵妾滅妻,你有沒有想……
「娘娘!娘娘!解藥找到了,就在長沙王府密室裏頭!」
一切都晚了。問不問又如何呢?你以後的道路,我是看不到了。
02.番外HappyEnding?
我從皇后位子上退休第三年,西狄終於平定,三哥帶兵將回朝慶賀。此刻,天下太平,國威大振,我難得徹底歇下來享受退休生活。
「娘娘,娘娘!」那天我閒來無事正在教幾個女孩打絡子時,突然見澄玉一臉緊張跑進來,隨後俯下身在我耳邊低語:
「娘娘,皇……先皇回來了。」
什麼?我當即扔下半成型的絡子,不顧女兒們驚異的目光疾步離開。門口漣玉也一臉緊張跟上我,低聲道:
「人是在西南角肅順門發現的,當時正在跟守門的老中人說自己是天子爺……還好被咱們的人發現了。也不知道是怎麼溜進內宮的,怕是裏頭還有親信。」
「關鍵是朝中大人們有沒有知道這回事的,後頭還得查……現在人在哪裏?」
「在宣室殿後殿押着。」
「皇上還不知道吧?」
「哪兒能啊娘娘,皇上現在在勤政殿拜佛,送去宣室殿就是不叫皇上碰面。」
「太后呢?」
「太后病着,尚未稟報。」
「先不要告訴太后,一切由我處置。」我說着挑起簾子進入宣室殿。
我轉頭向殿內看去,只見一個衣着破舊、鬍子拉碴的男人轉過來看我,「玫安……」
我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彷彿我早已不認得這位三年未見的夫君,然後突然聲嘶力竭地大笑起來,直笑得淚水不斷爬過臉龐:
「哈哈哈哈……鄭履珩!你居然還活着……你居然還活着!」
澄玉漣玉急忙一左一右扶住我,以防我因爲過於激動摔倒。鄭履珩倒極爲平靜地嘆了口氣,聲音極爲滄桑:
「玫安,朕也沒想到還能再遇到你……這三年朕也是九死一生纔回到京城。你不必……不必過於激動。」
怎麼,他竟以爲我是歡喜再見他的嗎?我伸出手顫抖着指向他,卻只能笑而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聽他繼續道:
「這一路朕也想通了許多事……人常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朕三年來也算喫過許多常人所不能忍受之苦,忍不下時,就想太祖皇帝當年冰天雪地被埋於死人堆下,幾乎茹毛飲血存活下來的壯績……聽聞如今已立了新帝?」他看我一臉驚異,竟笑了笑擺擺手:「放心,朕不會問罪於你。如今朕早已想明白許多,當年朕生死不明時,你們立新帝也好震懾胡虜。」
我笑容早已不在。已經到這種地步,他竟還以爲皇帝寶座會給他留着?他的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我驚得說不出話來,只由他繼續說下去:
「朕這一路多虧許多人照拂,特別是許由,若不是他朕怎能進入內宮。待朕復位之後,準備設右中書令授官給他,讓你兄長也替朕幫襯一下朕的恩人……還有烏瑪。」他面色逐漸柔和起來,伸手拉住一女子。方纔我竟沒看見他身邊還有一個身着長袍、披頭散髮的少女,她面露驚恐,一手護住肚子一手被鄭履珩拉着走上前來:「當初朕傷重幾乎就要死在西北,幸虧有烏瑪一家救助。朕見她柔情似水,服侍朕又極爲周到,就把她帶在身邊,如今已是有了身孕。」他極溫柔地看着她,「朕打算冊封她爲莊妃,以慰一路隨行之功。」
簡直是一場天大的笑話。我終於忍不住,指着他冷笑:「你在胡說些什麼?如今新皇即位三年,朝政穩固,至於你,」我因爲報復的快意而聲音發顫,「先皇禦敵而亡,至今已有三年。鄭履珩,你已經是個死人了!還做什麼美夢?」
「什麼?」他雙眼圓睜,微張開嘴茫然地望着我:「玫安,朕與你夫妻十餘載……」
「別叫我玫安!」我暴躁打斷,「蕭玫安已經守寡三年,你還當……十六歲初嫁於你的那個玫安嗎?」我湊近他,笑得有些筋攣,「如今只剩下皇上的嫂嫂裕華皇后,你是誰?鄭履珩,你不會真以爲這宮裏還有人等着你回來吧,你的妻妾,你的母后,都巴不得你早就死了呢!」
「你……不會的,母后不會的……」鄭履珩眼神空洞地顫聲喃喃,我一甩袖子,再不給他胡說的機會:「拖下去處置了吧,注意聲響小些,別被人發覺了。另外,你們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仔細掉腦袋。」我揮揮手,兩旁立刻衝上來數人按住鄭履珩,不等他驚呼就塞住嘴巴綁縛起來。他目眥欲裂,拼命瞪着我——然後就被強壯的侍衛狠狠按住頭拖了下去。這是我對我夫君最後的印象。
「不必稟報懿寧宮了,母后心軟。去把那個許由逮起來審,還有哪些黨羽,一併抓起來。」我揉了揉有些痛的額頭,看向那個驚恐萬分渾身顫抖的女子。隨行鄭履珩三年,又有了身孕,按理說是不該留了。可我到底有些不忍,罷了,好歹與她說明白。
「烏瑪……是麼?事情就如你所見一般。你腹中孩子的父親是個昏君,差點將國家葬送於西狄之手。你是邊疆的人?京城是留不得你了,若想活命,我可以差人把你送回家去,但這孩子是不能要的;若捨不得孩子……你心裏清楚。自己選吧。」
那女孩怔怔地望着我,一時令我疑惑她是否能聽懂我說的話;哪知下一刻她竟從懷裏抽出一把匕首——
「娘娘小心!」漣玉急忙撲到我身前,卻見那女子毫無襲擊旁人之意,徑自捅向自己的脖頸。
血流如注。透過那緩緩倒下的女子,我彷彿又看到當年初入潛邸青春活潑的周琇言。我走到她的屍骨前,似是問她,又像自問:
「周琇言,葉婕妤,還有你……他就那般好,讓你們一個個都爲他丟了性命?」
兩旁下人上前收拾屍骨血漬,我則掩面與澄玉漣玉離開。一路上我的腳步都有些虛浮,彷彿只是做了一場大夢,夢中我與心上人相識相知,隨後我遭到他背叛傷害,最後我親手殺了那負心漢。恍惚間我又看到新婚之夜被挑起蓋頭的自己,幸福,甜蜜……
不止她們,還有我。我當年又焉不是願爲他付出一切的人?
「娘娘小心,」腳下一絆將我驚醒,澄玉正一臉擔憂望着我。我苦笑:「我才三十多一點,卻好似一輩子都過完了。」
願來生,不要珠玉綺羅,不要權勢尊位,只願有一知心人,三餐四季,此生足矣。
如此簡單的心願,可惜此世無望了。
03.番外蕭雯
One
從入宮起,我便一直覺得姑母不喜歡我。
我把這種感覺告訴父親,父親卻說姑母是我的親姑母,又沒有親生子,絕不可能討厭我的。「雯兒,姑母與我們是一家人,我們都屬於蕭氏。」父親篤定地說。
我卻並不這樣覺得。雖然姑母沒有親子,但她對幾個公主,對皇長子、皇四子、皇五子,尤其是對我內定的未婚夫皇三子,比我親厚多了。
姑母心底裏屬於姓鄭的,我肯定地想。但我不敢與父親說,因爲他一定會責怪我胡言亂語。
說實話,我一向很崇拜姑母。教導我的嬤嬤曾經用極爲欽佩的語氣和我說過姑母當年由太子正妃屈尊貴妃,卻在短短兩年鬥倒周氏廢后重回皇后之位的輝煌事蹟。「換成旁的女子那早就垮下去了,哪還有娘娘這般精神氣呀。」嬤嬤一臉崇拜地說道。
我也崇拜。若是我受這樣的屈辱,早就氣瘋了,哪還能忍到先帝厭棄周氏那天。
不過我更崇拜先帝崩後的姑母。皇上很尊重姑母,雖然姑母只是他的嫂嫂。事實上,朝政基本上都由太后和姑母拿主意,而太后因爲身體原因越來越懶怠政事,所以姑母是這朝廷的實際控制人。
「這便是你們蕭氏女兒的職責。」我和父親說起時,父親告訴我,「嫁入天家,適時扛起應當的責任,保證蕭氏一族的榮耀——這是你姑母做的,也是你應該做的。」
我很樂意承擔這樣的職責。從小,我就對做中書令馳騁朝廷的父親極度嚮往。蕭霆蕭霽可以參加科舉換得功名,而我身爲女子,只有入宮這一條道路。
但是我感覺姑母一點也不想我做她的兒媳婦。而且,她的養子也不想娶我當王妃。
我說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皇三子,鄭衍銘。他是母后最愛的兒子,也是我未來的夫君。當年入宮時父親說,我要早入宮與皇三子培養感情。我由姑母親自教養,就等於和皇三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將來他定會重我愛我。
父親想得挺好。可我壓根兒不和皇三子待在一塊,哪門子培養感情呀?
事實就是,鄭衍銘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鄭衍銘。
Two
我十三歲那年發生了一件大事:當了四年牽線木偶的皇上下旨封皇三子爲太子,然後退位修行去了。我那未來夫君登基做了皇帝。
而我,依然什麼都不是:不是準皇后也不是準皇妃,毫無名分地賴在姑母的懿寧宮裏——姑母已經升職當太后了,先前的太后成了太皇太后,也住在懿寧宮。
我開始沒覺得什麼,照樣該喫喫該學學。反正新帝才十四,皇子成親都要等滿十六歲,這還早呢;可父親不願意了,他跑去催促姑母:
「太宗皇帝十二歲就大婚了,如今皇上和雯兒的婚事也該定下來……」
「皇上還小,一團孩子氣,着急什麼?也不怕這麼早成婚折了福分。」我瞅見姑母慢條斯理扣着八角團龍紋几子道。
然後趴在門上偷窺的我就被漣玉姑姑抓起來了。我被她連拖帶拽弄到偏殿關上殿門,她才用一根指頭戳着我腦門子道:「哪有這樣三天兩頭聽人壁角的大家小姐?等我回話給娘娘,必要狠狠罰你。」
我嬉皮笑臉和她賠罪:「漣玉姑姑待雯兒最好了怎麼可能去向姑母告狀呢我發誓我發誓這真的是最後一回了您大人有大量肯定會原諒我的……」
漣玉姑姑板着臉問:「當真是最後一回了?」
我趕緊一手指天:「當真當真絕對當真否則我蕭雯就跟姑姑姓……」
漣玉撲哧一聲笑出來:「您可真會開玩笑,奴婢原先就是蕭氏家奴,自然姓蕭,您呀,」她似是有些恍惚,「您這股機靈勁兒,當真和娘娘當年如出一轍。」
這倒讓我想起來我一直想問卻又不敢開口的一個問題。我上去拽住她的衣角,討好地笑道:「姑姑,您告訴我,我一直聽說姑母對先帝感情深厚,還聽說是姑母當初執意要嫁給先帝的,是真的嗎?」
漣玉姑姑的笑意就收起來了:「別提了,先帝還是皇子時,整天的跑來找待字閨中的娘娘,不是傳書信就是遞物件,把娘娘哄得團團轉……沒出閣的小姑娘家哪懂這些?還以爲先帝當真那麼鍾情於娘娘呢,可不就動心了。想來先帝對那周氏怕也是這一套,不提也罷了。」她不斷揮手,面上淨是嫌惡之色。不過像是又想起什麼,她又說:「如今的小皇上可不一樣,小皇上是奴婢瞧着長大的,心性醇厚得很,雖說長得像那周氏但性子卻一點也不一樣,倒似娘娘的親兒子。」她嘆着氣,「蕭姑娘,你能遇上這樣的夫婿可比娘娘運氣好了不知多少倍呀。」
運氣好麼?我倒不覺得。我面上嗯嗯啊啊,心裏頭卻直嘆氣。
Three
我和鄭衍銘,當真是沒緣分。
打小兒就是他在鴻寧宮,我在鳳儀宮;後來先帝駕崩了,我在宣室殿偏殿,他還在鴻寧宮;再後來他登基了,他在勤政殿,我在懿寧宮。宮裏頭這麼大,我倆想打個照面也難,更別提什麼青梅竹馬了,瞎掰。
當然我們也不是一年到頭見不着面:逢年過節的,宮裏頭孩子都在一處玩,他總會向我點點頭:「蕭姑娘好。」平日裏我的嬤嬤慫恿我去他宮裏送點東西,他總會一絲不苟接過來點點頭:「多謝蕭姑娘。」他生個什麼病了,我也跑過去看着,他總會躺在牀上有氣無力朝我點點頭:「有勞蕭姑娘。」
蕭姑娘,蕭姑娘,蕭你個頭。因爲鄭衍銘出疹子在他牀前打了一個月下手的我氣呼呼丟下手裏的溼毛巾,撒腿就走。
皇長子鄭衍欽都看不下去了,跑來安慰我:「他這小子就是犯渾,面上冷冰冰,其實心裏頭說不定怎麼樣呢。指不定他對你早就情根深種,只是面上不好意思表現出來而已,你信不信?」
我想了一會兒,誠懇地說道:「我不信。」
沒幾天他的疹子就好了(當然不是我的功勞),又沒幾天,他當了皇帝。
當了皇帝的鄭衍銘對我更加冷淡。我等他下朝去給他送一貼強身健體的藥,守門的中官說皇上不見客;我等他午睡起來去給他送瓜果,守門的中官說皇上不見客;我等他用完晚膳去找他求幾本御書房的藏本,守門的中官還說皇上不見客。
我樂了:這時候都不見,難道你還翻牌子不成?
於是我掀開簾子就進去了,一進門——
好傢伙,鄭衍銘和一個小宮女正推心置腹說悄悄話呢。
我和他們六目相對,半晌,我尷尬地張開嘴:「不好意思,抱歉,對不起,告辭。」
第二天中午皇長子——現在是河間王了——跑到懿寧宮給我通風報信:「那個宮女叫吳蕊藍,沒家世,沒背景,京郊農戶出身,打小跟在三弟身邊伺候的,和三弟關係好些也情有可原。哎呀呀,她再怎樣也就是個妃,你是正宮,大度一點嘛。」
我雙手覆面悲憤長嘯:「想我蕭雯這些年浪費多少看書學習的時間用來討好鄭衍銘,想不到他早在外頭和別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去了,我啊,白白給別人做了嫁衣裳!」
河間王撓頭:「書有什麼好看的,」他想了想,安慰我道:「那你以後就只管盡情看你的書去好了,反正我弟弟也不喜歡你,討好他也白搭。」
扎心了,我看着他,欲哭無淚。
Four
整整兩年,我幾乎住在了弘文館。因爲姑母與我的管束變少,我扔下女四書從盤古開天闢地一直讀到太祖馬背上得天下。我也碰到過幾回鄭衍銘,做了皇帝的他越發不怎麼說話,每次都只看我一眼便匆匆離去了。
我最多行個禮。說來,我已經兩年沒有去煩他了。
對我而言最大的傷心事是河間王就藩。雖然衍欽的封地離京不遠,但我還是在送別那天哭得稀里嘩啦。
「別哭啦,」鄭衍欽有些尷尬地看看四周,又看看我,「都快做皇后的人了,還這麼嬌氣……不對,你打小也不愛哭啊……行行行別哭了,不知道的還以爲你給我哭喪呢。」
我一邊哭一邊用袖子抽他,「我給你的玉墜子你帶......帶好了,本姑……姑娘親手串的,就那一塊上好的翡翠,丟……丟了我抽你腦殼……」
「好好好大小姐,我到王府就收箱子裏上三重鎖,每天拜三拜,行嗎,夠不夠恭敬?」
「別貧了你,快走。」我一甩手轉身回宮。
然後在寢殿哭了個天昏地暗。
嬤嬤們對我束手無策,想去請示姑母,姑母在忙着看皇上批摺子;最後還是太皇太后老人家過來說了我一通,嚇得我趕緊收起眼淚。
我也不知道那是我最後一次聽太皇太后說話。半月前,老孃娘突然摔倒昏迷不醒,最終撒手歸西。
「母后一輩子太苦了,」我看到身着斬蓑的姑母伸手抹淚,「咱們悄悄別把她與文皇帝合葬了,就與她那幼年夭折的兒子葬一起吧。」
「這不合規矩啊,母后。」我看見鄭衍銘苦苦勸道。
最後還是姑母略勝一籌。老孃娘只有衣冠與文皇帝一塊,她終於長眠在心心念唸了一輩子的骨肉身邊。
鄭衍銘很不高興。我覺得這也情有可原,畢竟姑母這事兒的確做的不規矩,他作爲兒子又完全說不動,不憋屈才怪。
哪知沒過兩日他來了一出更不規矩的。
老孃娘喪儀第三日,鄭衍銘拉着一身白衣的吳蕊藍一道上前跪拜。
衆人驚異聲中,我悄悄從茶水桌上取下一塊西瓜啃了起來。
Five
喪儀提前結束,鄭衍銘被姑母叫去訓話。而我則偷偷摸摸跑進勤政殿內室——
果然,小吳宮女藏在這裏,還沒被姑母逮住。
她看到我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我嘿嘿一笑:「咱倆別這麼客氣,畢竟是以後要做姐妹的人了,起來坐,起來坐。」
她戰戰兢兢抬起頭來,我一看,果然是個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我正一面笑眯眯問她話一面心中詫異姑母怎會允許兒子身邊有如此美貌的宮女服侍,就聽砰的一聲,鄭衍銘衝了進來:
「蕭雯,你不要欺負蕊藍!」
我:?我不是我沒有
吳蕊藍:「陛下,小姐沒有欺負奴婢,小姐作爲未來的國母來問奴婢話本也應當……」
她話沒說完就被鄭衍銘一把攬了過去。此時這位小皇帝正充滿戒備地盯着我,似乎還在極力壓抑自己的怒氣。
「蕭姑娘,朕的寢宮好像不是誰都可以進來的。」他冷冷說道。
我正瞪大眼睛觀看此刻這一奇觀:尚未大婚的皇帝正摟着一個女子敵視自己名正言順的未婚妻,「我……您這……」我嚥了嚥唾沫,腦子裏幻燈片一樣放映起先帝寵妾滅妻的光輝往事,「那您皇祖母的喪事好像也不是隨便一個宮女都能參加的吧!皇上,您如此行事對您對我尤其是對吳姑娘都極爲不利,您難道不明白嗎?」我站起來一路溜出門去,「招惹不起,告辭告辭。」
我蔫了吧唧飄回懿寧宮,腦子裏回想起嬤嬤評價起姑母遭遇貶妻爲妾時說過的話:「換成旁的女子那早就垮下去了,哪還有娘娘這般精神氣呀。」
我就是旁的女子,我腳已經軟了。
還沒成婚就遇到未婚夫寵妾滅妻怎麼破,在線等,急。
我沒有想到剛入宮門姑母已經在等我了。難得姑母主動找我一次,我還如此無精打采。我趕緊行禮,卻被姑母一把拉住:
「當初入宮時,你父親告訴過你會遇到這樣的事嗎?」
我愣了一下,然後老老實實回答:「沒有。」
「我父親也沒和我說過,」姑母眼神有些飄忽不定,「他只說,這是蕭家女子的責任,是蕭家女子的榮耀。他從沒告訴我,爲這榮耀我得付出多麼重的代價。」姑母眼神一轉,盯住我:「雯兒,我問你,你還想做這皇后嗎?」
這還用問嗎?我爲何早早入宮,不就是爲了讓鳳座姓蕭?我不假思索:「想……」
啪。姑母一掌打到我臉上。
我被打懵了。「痛不痛?」姑母問我。
「痛。」我點點頭。
啪。又是一掌。
我捂着臉徹底懵圈了。打小我就沒捱過旁人一指頭,何況養在宮裏錦衣玉食,回頭我的臉能腫得老高。
「痛嗎?以後還有更痛的,」姑母指向懿寧宮正殿那把鳳椅,「只要你決定在這把椅子上坐下去。我,太皇太后,以及在這裏坐過的歷代皇后,我們受過比這巴掌多得多的屈辱。平白無故捱了巴掌,雯兒,委屈嗎?」
我睜着大眼睛點點頭。
「委屈就對了,」姑母居高臨下看着我,「我知道你想問什麼,這件事明明是皇上犯糊塗,爲什麼我要打你?可是皇上是沒有錯的,錯的都是你,是小君,也是皇上的奴才。這宮裏沒有人會去追究對錯,只有皇上的寵愛,沒有寵愛你怎樣都是錯的,無論是皇后還是妃子,多麼高貴都照樣受人欺凌。我活着的時候可以護住你,蕭雯,可我死了呢?你可以指望你父親護你,可你怎樣指望蕭家一直屹立不倒?我父親和大哥驟然過世時,你可知先帝是怎樣欺侮我的?」
「現在還想做皇后嗎?」姑母伸手撫摸我的臉頰,「雯兒,自己想想吧。」
姑母大步離去,只留我在正殿發呆。半晌,我轉身對被嚇傻了的嬤嬤喃喃:「姑母明白的事情,父親怎會不明白?可他爲什麼還是一定要我入宮呢?」
Six
姑母召鄭衍銘到懿寧宮時,我正在前殿喫西瓜。他看到我腫得饅頭一樣的臉龐嚇了一大跳:「你這是……」
「皇上做錯事,我受罰了。」我誠懇地望着他,「您喫瓜嗎?新鮮的,甜哩。」
鄭衍銘由喫驚轉爲慚愧,隨後小聲道:「是我魯莽……我去與母后說。」
他前腳踏進內室我後腳就趴到門口去了。只聽裏面斷斷續續傳來鄭衍銘急切的聲音:「母后,此事是兒子做的不對,但兒子是真心愛重蕊藍……」「您也不必苛責蕭姑娘,但兒臣的確不想娶她爲妻……娶一個學究回去也太憋悶了……」「放她回家……不妥……兒子給她賜婚……大哥……可……河間王……」
我聽得嘖嘖稱奇:原來鄭衍銘是嫌棄我「憋悶」,看來我之前就不該給他送東送西的,早去學一把二人轉就好了。不過提到河間王是爲什麼?難道要給我和鄭衍欽賜婚……
我趕緊捂住漲的通紅的腫臉。我確信,現在我一定難看得要死。
鄭衍銘出來時認認真真給我做了作了一揖,口裏還直道「對不住」,嚇得我幾乎跌到地上去。不過匆匆一禮後他就風一樣跑了,只留下我被姑母喊去告知協商結果:
1.我與鄭衍銘的口頭婚約作廢,皆大歡喜;
2.吳蕊藍小姑娘被納入後宮成爲慧妃,沒做皇后是因爲她不夠格,皇后未立而先納妃是因爲鄭衍銘等不及了;
3.我成爲弘文館女官,主修史書:聽到這條時我高興得跳了起來;
4.爲了防止直接放我回家去父親面上不好看,鄭衍銘會親自給我賜婚,而目前暫定人選——
是河間王。
也許是我的星星眼讓姑母第一次對我慈愛地笑了:「可惜現在是國喪期,此事會先密函通知河間王,喪期過後再正式下旨。」
「真的嗎真的嗎他居然還沒有娶妻嗎太好了太好了姑母您是怎麼知道我喜歡衍欽的啊?」
「傻孩子,」姑母摸了摸我的髮髻,「當初欽兒就藩時你那般難過我們都看在眼裏。你別看老孃娘當時對你兇,事後跑去找我說:『何必讓雯兒與我們一樣呢?欽兒不是也很好嗎。』當時啊,我們就在合計這事兒了。」
我真的住進了弘文館。作爲裏頭唯一一位正經女官——不是宮裏頭伺候人或者管理宮務的高級宮女,我整天帶人把史書整理擺放檢查,修補缺損,時不時寫寫策論什麼的。其餘時間就在等河間王回話,等皇上賜婚。
等來了鄭衍欽一封上書。
鄭衍欽在書中表明,自己在封地遇到一小官之女,一見鍾情,已經帶入王府,就等國喪結束上書請旨成婚;而蕭家姑娘身份太過尊貴,他小小一王爺自覺無法相配,請皇上太后收回成命。隨信而來還有我當年送給他的玉墜兒,說他心上人非說那是我給他的定情信物,他被鬧得沒法,只好退還給我。
「欽兒打小唯唯諾諾的,這回倒是爲心上人抗旨了。」姑母奇道。
我哭得比送鄭衍欽就藩還要天昏地暗。
姑母也是連連苦笑:「原以爲欽兒必定也屬意與你,是我唐突了。雯兒你想開些,天底下又不是隻有他一個男子。」
我一把鼻涕一把淚:「一個兩個的都不要我,當我是妖怪嗎?」我嚎啕:「既然如此我蕭雯就不嫁人了,就在弘文館做一輩子女官!」
姑母忙着哄我:「好好好,不嫁人了,不嫁人又能怎麼樣?咱們雯兒說不嫁就不嫁,就瞧不上那些男人又如何。」
我抱着姑母嗷嗷大哭。
Seven
結果我當真沒嫁人。
初時是我沉浸在被「拋棄」的情緒中不可自拔,後來就真的沉浸到工作中去了。等我父親好不容易接受了事實想給我說親,我都以各種理由推脫。
如今我年已三十,是本朝唯一的女尚書。
當年嫌我憋悶的鄭衍銘如今不得不在朝政上與我交鋒。姑母在他加冠後就徹底養老去了,而我作爲蕭氏新一代政治力量在朝堂上升起,常常和兩個弟弟把他懟得說不出話。至今他在弘文館遇到我時仍是一臉不好描述的神色,畢竟我一向與他唱反調。
說來有趣,幼時曾有婚約的我們至今相互仍看不順眼。
慧妃生了三個大胖小子,如今已是慧貴妃了。雖然不是皇后,但以皇上至今堅決不立後的個性來看,以後少不得要做太后的。後宮人口寥寥,少數其他幾個妃嬪都身份低微,沒有子嗣。
河間王也兒女雙全了。年前他回京述職時帶來了老婆孩子,兩兒兩女個頂個的白胖。河間王懼內,如今府中一個姬妾也無,人稱「河東王府」。
「這便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吧。」我問姑母。姑母含笑不答。
如今姑母也顯老了。熬過年輕時的坎坷,姑母現在像是褪去了一層鋒芒,每天含飴弄孫,頤養天年。父親曾經對姑母的「胡鬧」頗爲生氣,兄妹間數年不講話,直到鎮守邊關的三叔父回京;如今父親看我過得極好,心下也釋然了。
「霆兒的女兒已經八歲了……」那日父親來看我,不知怎麼念起了這件事。
「那便讓她在家多讀些書,多承歡父母膝下。以後若有合適的郎君便嫁個好人家,若不想嫁人……就來弘文館找姑姑,」我笑道,「如今還小,要好好兒的玩玩呢。」
「是啊,」父親看着我,也笑了,「還小,還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