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不能解決的事,還是要靠愛。
買了一堆書,陷入深深的自我厭惡。又,讀完《恍惚書》,更顯坐困愁城。讀書這事大致與養貓相近:愛恨並存,有能力的話,又想多養幾隻。都佔據空間,都難以割捨,都是在做不一定有回饋的情感投入。
《恍》基本道盡了愛書人的通病,儘管這本書有很大部分是在談香港的書展、書市狀況,但那明鏡般映出台灣出版業可能的境況,兩相對照,也說不上誰比較慘澹。鄧小樺對於心頭好是如數家珍,八方指認良書,能作淵博態,通過作品連接作品,似乎沒有盡頭,讀書到這種程度,自然是讓人心生嚮往,畢竟一身書袋也不是人人都擔得起,掉得起。
所謂書癡,大抵就是這樣的人罷。愛書惜書是基本,說起書來沒完沒了,如何買,如何看,親憎分明,簡直要自成一門學問,而那並不比談山珍海味或品酒品茶淺薄。
在這快速的年代,拒絕知道些什麼事已經有些難度,諸多篩選之下能建立慧黠且廣博的品味,又是何其難得。這不是對知識偏食就能達到的境界,挑嘴往往是狹隘的另一種說法,成為書癡,需要的是無可救藥的好奇心,興許還有財力。看在後者份上也值得羨慕一下。
不敢說自己是書癡,但我好像也是買起書來不計代價的人。拒絕事先談預算,要談的比較接近戀愛,初見新書,封面文案標題開本等外在條件若是對了,一見鍾情大多成了一半,剩下就是內在的事,翻閱的數分內只要我覺得內容夠好就直接帶回家,但願現實的戀愛也能同等省事。
然而看書的人真的少了。紙本書的困境在眾多論述中都談過通路獨大或折扣戰問題,這當然是很現實的事。價格可以有效吸引讀者,君不見博客來每日一書66折有多少人在買,哪怕有些書其實非常、非常普通。實在怪不得消費者,荷包底蘊有限的情況下,想盡可能讀多一點書是人之常情。
但我不會把價格視作一切決定的依據,腦波弱的當下那只是一排數字,可是數字大到一個程度時物慾有如大門重重關上,突然購物車裡的商品就跟自己無關了。火通常是這樣被撲滅的。通路削價競爭已行之有年,書籍定價提高、小通路被壓縮終至消失、出版多樣性減少等,皆是舊聞。圖書定價制也不見得能解決問題,書市問題更多是源自大眾單向度的購書習慣,價格即使了不起也只能算表層因素。
真正的困境大概還是紙媒受到了挑戰。我對於重述這類挑戰感到厭倦,到底誰不知道現在資訊爆炸了呢(這四字都過時了),紙本媒體以往把持著知識與訊息傳遞的地位,如今它們的關係鏈,不能說已經全面斷裂,但確是不如以往牢固。傳播效益上紙媒先輸一截,現代人已然在以十秒 F5 一次的頻率唇槍舌戰,而加入一個議題的準備時間少之又少,給忙碌人看的○○、懶人包以及農場式標題之泛濫,無非說明了在快速的世界裡,特定類型的文字得利於此,進而處在詮釋現實世界的優位上,這些內容真實存在信徒,相信世界是長得跟網路一樣。
就話題性而言,花差不多的錢去看院線電影比買書來看更能迅速跟上潮流,當娛樂花費與休閒時間受限,現實中能說「我全都要」的大人不佔多數,大眾便傾向選擇更直覺、更無負擔的東西,何況唱片與戲院算是肩並肩處在受挑戰的立場。我遊戲跟電影沒有少碰,必須坦承人要禁得住如此巨量的聲光刺激轉而走向案頭翻書,著實需要一種老派的自律。這或許也證成了為何最常聽到看不完的是書而不是其他東西。
所以說紙本書全面失敗了嗎?倒也不是。速度雖然輸得徹底,但紙本的閱讀體驗很難被取代。擁護紙本書的意見大致離不開感官或者情懷,前者或許不甚可靠,後者卻總是真切,而有著超乎想像的驅力。人因著情懷做出的決定經常是不計代價的。再者紙書的慢也並非一無是處,無論哪方面,我都甚少聽說狼吞虎嚥的好處大於細細咀嚼。也許未來真有速讀優於精讀的那一天,但有時正是慢速的閱讀狀態成就了思考的深度,有些書我們挑地點場合讀,儀式感是考量之一,抄寫這種與紙本書緊密連結的行動同樣對應這種慢速。
紙書也有審美上的優勢。書本走向精品化,明顯體現在設計。認清紙的劣勢之後,便很難不接受書因為美而逐漸昂貴,不同定位亦有不同的市場規則。在物質層面上追求更好的美感經驗到底不是一件錯事,好的內容當然也沒理由不值得好的包裝。就算撇開行銷考量,應該也沒多少人願意自己的愛書美感死去,因封面而買的大有人在,因封面而遲疑的理應也有,美永遠是不可解的謎,為了美接納或者拒斥,都屬正常現象。不過買出心得後,讀者心頭自然知曉什麼設計值什麼錢,若果走至鋪張浮華,也是願者上鉤。
鄧小樺寫過一段值得玩味:「書的普及歷史其實很短不過三百多年左右,或者我們現在又站在一個時代的轉折點上,書以後又會變成屬於少數人之物,承載巨量書冊與完整的知識,其所有權只屬於少數有錢人,被圈限於裝潢華美而寧靜的空間裡;而大部分的普通人則上網亂看資訊、無法避開廣告。這是個憂傷的判斷,而它很可能是正確的。」
前半段會不會成真我不確定(富人的確普遍擁有較多的階級餘裕),但後半段早已真實上演。閱讀要回到高雅文化還是不容易,大概一切走極端就會發展成那種未來,如果你覺得這類像近未來小說的假定非常警世,那人類走回頭路的預兆就比你想的還要真確。做書可以講究,可以漂漂亮亮,但要不要塑造出尊榮獨享的貴氣印象應該又是另一回事,誠摯希望書可以繼續保有它與大眾為伍的那一面。
但我也要說,儘管我愛紙書,在看到自己剩餘不多的藏書空間後還是忍不住想像轉向電子書的可行性,這很可能也是其他囤書症患者的困擾。可惜現下大部分的電子書平台書種仍然不夠多,若將來電子書的上市狀況能與紙書完全同步,我想那會是一個很大的誘因使讀者轉變閱讀習慣。電子書向來有被人嫌棄不能滿足感官之處,但感官在居住空間之前又算得了什麼呢......有段時期我的床上有約莫五分之一的面積堆滿了書,我像是有枕邊人似地睡不滿一張床,四肢無法完好伸展開,就這樣日日縮著身子睡去了。書本身並不特別霸道或有恃無恐,是我,那時我突然悟得癡迷於書可以是如此卑屈的事,我肯定是自找的,哪天被書砸暈壓死都是我自找的。
所以真的不要以為讀紙本書多高尚優雅,時間到了它自然會被時代逼至絕路,物主也會被很普通的事例如收納強迫表態,人們對紙本書的種種迷信戀舊,終究難以在更龐大的盤算前自圓其說。
近來國內外不少書店經營範例的相關創作,每次看見這類書我都想,竭力拯救通路固然值得敬佩,但書店會沒落並不全是由於競爭失敗或行銷本錢不足。我以為,書是只要不流動就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折扣戰打得再委屈,沒人買也只是倉儲負擔。紙書逐漸消亡已是事實,與其怨懟大眾不讀書還貪圖便宜,不如給大眾一個讀書的理由;與其執著整體出版品銷售有無成長,不如來討論該怎麼把對的書交到對的讀者手上。
上個月我聽到一種說法:「網路時代的書是完整討論一個主題的最小單位。」我一方面對這概念感到驚奇,一方面又驚覺這話太過理所當然。怎麼說呢,行銷的前提應該是在內容已經夠好的前提下,讓消費者的購買慾望突破理性。把書弄得好看已是共識,文案寫得吸睛則是基本,但若因此買到與期望不符的商品,不免有受騙之感,也就是被騙了幾次才能成為所謂會家子。那到底為什麼一開始要做這種會讓人失望的書呢?文學書我沒怎麼失望過,倒是許多工具書不禁讓人質疑這種內容居然可以賣錢,其中還不乏裝幀相當搶眼的例子。
有一種書是這樣,拿起它是尊重自己的審美,打開五秒內即瞥見錯字,及翻譯上各種詭異之處,再看目錄架構,章節小標紊亂紛雜,竟有走入糖果屋的錯覺;又有一種書是,讀完好像各方知識大堂都路過踏了一腳,到此一遊卻僅止於走馬看花,你預期的深度研討原來是下午茶會。
這些經驗讓我感覺像有個人鎮日研究流行穿搭,卻渾然不知身材早已走樣。是業界普遍對內容的把關鬆懈了嗎?我不願這樣想,這種說法太武斷太地圖炮,搞不好大家讀得挺中意,是我個人偏誤。但在好惡之上,我們仍然必須要求內容,誰有理由拒絕更優質的內容?
完整討論一個主題的最小單位說起來輕巧,做起來既看編輯的功力,也看作者寫作時有無意識到架構是否有機,非虛構寫作特別需要斟酌。做書不能只是集結成冊,這樣讀者會傾向上網去找可替代的內容。假使主題配合時事得當,亦能推廣不被大眾理解的重要議題,不少出版社都有在做這件事,而且做得不錯,可惜力度夠強的宣傳還不算多。讓大眾明瞭「為何這本書與你有關」一直不是件容易的事,畢竟有一類人對於某些看似站在知識或道德制高點的發言感到頗不以為然。統一圖書定價無助於改善現況的論點也與這有關,我雖支持圖書定價制,卻時有尚未準備好的預感。多數讀者不明白出版品貴的道理何在,其中隱含的新知價值難以新台幣計量,書作為大眾商品同時也是文化商品,我不覺得功利社會風氣與文憑主義能讓大眾正確認知這一點。
因此誰來解釋,怎麼解釋是關鍵。某些出版社文案總愛說你不可錯過,抑或一本搞定,最後都是害了讀者。大可不必這樣危言聳聽或吹破牛皮,一生中錯過的事物可多著了,其實也不差你這本書。一本搞定?那其他架上重複定位的書都是陪襯嗎,太過張狂自滿的常常沒幾個好東西。選書與識人相去不遠,生人推介再多都像是相親,故我也不曾真的殷切逼迫誰一定要看什麼書,怎麼,不看難道要絕交嗎。縱然不請權威代言也不該全把使命感反推到讀者身上,言辭中假若沒有帶點基本的真誠懇切,那到底誰有什麼義務受納你的熱情呢,覆面書恰好印證這點,長遠來看,生意場上進行感性勝負,倚靠的必須是一片赤誠。
如今是編輯也要親上第一線行銷的時代,但我認為教育者(或說知識份子)同樣有個隱形責任去引導學生建立知識體系,有部分教授別說開書單,連教學大綱都懶得上參考書目,搶著借館藏這種事顯然已經不流行了吧。雖然說教學熱忱這種東西很難不年年消退,可比起陌生編輯的推坑,每週打照面的人應該更有機會讓學生自發性找些大部頭理論來讀才是(前提是學生都有到課)。
想起以前某門課上教授說起書來趣味橫生,你以為他只是講得激昂,但對到眼能發現,他是真心為正在陳述的事感到歡快,不在乎底下有沒有人懂,肯定是真愛啊。當年我似懂非懂,暗忖這麼有意思的書不能只有你知道,遂四處尋覓,不是絕版就是國內沒有譯本,原文亦不便取得,簡直是天不讓你看。所以每見某某理論中文首譯,便深深感激,順便祈禱該書銷量好一點。因為我能體會有一個時刻是,你本來可以知道些什麼但你不能,那樣子的失落。能有多少這種愛智又上進的剎那呢,怕是一輩子沒幾次。
我知道不能以己度全,但我想表達人類真的想接收些什麼訊息時很難被勸退,被全宇宙神秘力量阻撓恐造成終生遺憾,不論那是透過什麼人事物促成的。好比一瞬念頭閃過,那句話、那個場景是什麼來著?非要今天確認不可,沒找到不罷手,是有過這麼一個意志堅定的早晨。也有一個天氣清朗的下午,忽然有個聲音問自己,不讀這些會怎麼樣嗎?真的不會怎樣。軟爛在床上,吃飽睡好似乎才是人生終極目標,世界又有什麼好深究。
多麼恍惚啊這思緒。一牽扯到書,理性從來沒成功阻止過我幾次,可我想讀書於我始終算不上什麼太要緊的事。不努力的藉口要多少有多少,在此態度曖昧不明地碎念,不過是希望雙方不要步入互相傷害的境地。做書的如果說需要一些不顧一切的莽,收書的應該就是須抱持相對應程度的癡。癡癡盼著,有一本書能夠解決生活疑難雜症,可以代抒未能成形的情感,無端解開多年死結,或純粹滿足知的喜悅。就像我每每事後想起預算,依照必要程度排優先順序逐筆刪去購物車內的書,冷靜三兩天放進又拿出,反覆領會那酸澀與不捨,也還是有不可名狀的快樂。癡人之愛,莫過於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