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滄海的人與地

還記得泰緬孤軍嗎？

一九六一年，國府執行代號「國雷演習」之專案撤離行動，將泰緬孤軍第二次撤回台灣，由泰國空軍以運輸機C-46、C-119，將約五千五百名孤軍人員運至台灣，這批人員後被安置在南投縣的清境農場、高（雄）屏（東）交界處的信國村、定遠村、精忠村、成功村四個眷村。

作家柏楊，曾於一九六零年十二月廿九日起，以筆名「鄧克保」，在《自立晚報》連載文章「血戰異域十一年——我來自中緬邊境遊擊區」，得到讀者極為熱烈的回響，因此催生了小說《異域》的正式出版發行。

一九九零年，導演朱延平以小說《異域》為底本，拍攝了同名電影，主演為劉德華、庹宗華、柯俊雄、郎雄等，上映後引發民眾廣泛討論，成為當年度最賣座的國產電影。

在一九四九年初抵台灣的作曲家周藍萍的眼中，台灣島綠意盎然，生機勃勃，幾年後，他寫出跨越時代的經典歌曲《綠島小夜曲》。正因如此，當我們從「國道3號」田寮交流道下來，轉行台28線，往旗山方向，映入眼簾的景象卻是綿延起伏的丘陵，鋸齒狀的山脊，線條尖銳突出，山體幾乎寸草不生，便覺突兀奇異——這綠意盎然的島上，怎會有這荒涼一景，仿若月球？

此地名爲「月世界」，就是電影《異域》的拍攝地。

月世界的學術名稱，是「泥岩惡地」，源自英文Badland，是指地表多蝕溝、雨溝，缺乏植被的崎嶇地形。月世界泥岩惡地，是南臺灣特殊的地景，分佈範圍從嘉義縣南部延伸到台南的南化、左鎮、高雄的田寮、燕巢。

據地質學者研究，距今五百萬年前的上新世早期，造山運動使臺灣島逐漸上升，東側快速隆起，西側則向下凹陷，形成半深海環境的前陸盆地。東側的古中央山脈，經過數百萬年的侵蝕作用，大量的泥沙被沖刷到當時位於臺灣西南部的前陸盆地，然後堆積、固化成今日所見的巨厚古亭坑層泥岩。從不間斷的造山運動，將西南部的古亭坑層泥岩抬出水面，擠壓形成褶皺及逆衝斷層，露出地表，並經過風化、雨水侵蝕，成爲目前的月世界。

月世界的泥岩，屬於青灰岩層，色青，地質年輕，由於不曾被深埋，沒有足夠的高壓作用，因此岩性軟弱，膠結性和透水度低，遇水軟化成泥濘，乾燥後龜裂剝落，加之海相沉積土的鹽性高，使得植物生長不易。

每年七至九月，受西南氣流和熱帶低氣壓影響，南臺灣常有強度大的降雨。裸露的泥岩經由雨滴沖蝕，順坡下流，在地表形成逕流，因此，山坡表面充滿了蝕溝、雨溝。

由於土質、氣候的因素，月世界在乾季時被風化崩解，雨季時則侵蝕溶解，在乾濕交互作用下，地表呈現板狀剝離，刀刃狀的山峯，以及洞穴、天然橋、土指、泥裂、V型谷等小地形，再加上河道的沖刷，曲流、牛軛湖、河階等特殊河流景觀相應而生。

不過，電影《異域》雖然賣座，但引發了當年的泰緬孤軍官兵的巨大反彈，他們在上映當月十六日的《青年日報》上刊登了半版廣告，抗議小說、電影歪曲史實、汙衊孤軍將領李彌。

事實上，柏楊是透過河南老鄉李國輝的講述，作為小說的框架，虛構出李彌副官「鄧克保」這個人物，虛實結合，形成了小說《異域》，但讀者卻以為小說情節是真實的。

一九五三年，緬甸向聯合國告狀，迫於國際壓力，李彌離開緬北總部，取道泰國回臺灣謁見蔣中正，不久即中風，美國大使館一直不間斷地每週派員登府關切李彌身體狀況，以確認身為孤軍總指揮的李彌仍在臺灣，致使李彌再也沒能重返緬甸。

因此，撤回臺灣的泰緬孤軍，託付當年的孤軍娃娃兵、一九六一年第二次撤臺時，隨孤軍入臺讀書長大，時任中央研究院副研究員的覃怡輝先生，歷時十四年，成書《金三角國軍血淚史》（中央研究院叢書），為泰緬孤軍編纂了一部真實的戰史，「以告慰所有曾經在滇緬邊區戰鬥過的長官、長輩們。」

而小說、電影《異域》中的主角李國輝，於一九五四年五月隨部隊撤回臺後，官階由少將核降為上校，分發至嘉義任團長，他卻不赴任，住在臺北的旅社終日為恢復少將職而應酬；不久，二十三名昔日部屬控告他四年前在戰地謀殺了副團長，情報局也向軍法局舉發他在緬期間盜賣軍火，最終，軍法局判處他盜賣軍火有期徒刑十二年，褫奪公權五年；入獄兩年後，由河南籍、雲南籍的立法委員、國大代表聯名上書，李彌亦從旁協助，方使他獲蔣中正特赦出獄。

他的軍人銓敘因判刑已被革除，由滇緬邊區帶至臺灣的私儲也為官司奔走應酬而蕩然一空，出獄後無以為繼，無處為生。曾擔任孫立人將軍緬北時期秘書的衣復得先生（蔣中正專機飛官衣復恩之兄），在孤軍一九五四年第一次撤臺時，任駐曼谷四國軍事委員會之國府代表，因此與李國輝有過交往，李出獄時，衣先生正主持水利委員會，便出面為李國輝在水利委員會補了一職之缺，才使李國輝得一份微薄薪資以維持家計。

一九八七年，李國輝病逝於臺北。

在月世界一帶，半個小時的車程內，就可以看到完整的泥岩、泥火山（並不具有火山的破壞性）、曲流、池塘、石灰岩等多種地質現象。其地質豐富性與稀有性，已達到聯合國科教文組織「世界地質公園（UNSECO Geoparks）」規定的水準。

來到這裡，眼前的荒涼景色，已成為粗獷荒涼系美照的拍攝地，很難想像，百萬年前曾經滄海。

而所有看過小說、電影《異域》的人們，大概也較少知道，當年在滇緬泰一帶歷經血與火的孤軍，從異域到異域，被安置在離這裡不遠的高（雄）屏（東）交界處，在一片河灘石礫地上篳路藍縷，胼手胝足，開墾耕種，繁衍生息。

正所謂：白衣蒼狗，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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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怡廷\文，紀國章\圖：《曾經滄海 月世界泥岩惡地》，臺灣光華雜誌；

覃怡輝：《金三角國軍血淚史1950—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