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五月二十五日,趙敏恆突遭上海市公安局逮捕,說他是「特務嫌疑分子」,原來,當局指復旦大學有一秘密電台,向外私發電訊,被捕學生及教師多人,趙敏恆也莫名遭捲入,先押第一看守所,後移送第二看守所,最後押往上海提籃橋監獄。他被捕後並無正式解職書,卻立遭停發工資,謝蘭郁也無故解職,一年後才通知她恢復上工。新聞系的一位老師找到謝蘭郁,以「新聞系的部分課程開出困難」為由,向謝蘭郁「借」走趙敏恆寫的十二本教學筆記,從此,凝聚了趙敏恆半生新聞工作經驗的筆記,消失得無影無蹤。
趙家處境變得不堪,先是搬離日式小洋樓,前後總共搬家九次,最後搬入復旦農場竹編工棚內,家計也陷入絕境,謝蘭郁開始變賣家中什物與首飾以維持家計,連最具紀念意義的路透社金菸盒也賣了。
趙敏恆在獄中可與家屬通訊,家屬按月寄生活費及日用品,但一切均由復旦大學代轉,家屬不准前去探望。謝蘭郁四處申訴皆無效,一九五七年反被工作單位上海第六十中學打成了右派。一九五八年,趙父仕榮在南京去世,趙母朱氏由謝蘭郁接往上海同住,隱瞞趙敏恆被捕,只說他在外供職,趙母信以為真,一九六二年趙母去世。
一九六零年九月二十一日,趙敏恆忽然接到判處七年的判決書,刑期至一九六二年七月二十五日。因他已關押六年,還有年餘就可刑滿,十月押赴江西新余鐵礦場勞改前,通知家屬去見,趙家母子二人趕去提籃橋,趙維承見到父親,幾乎認不出來了,人已瘦得脫形,頭髮全白,苦笑:「孩子這麼大了!」又忽然說:「我們原以為什麼都懂,其實什麼都不懂,要好好學呀!」謝蘭郁泣道:「我要上訴。」趙敏恆說:「算了!上訴也沒有用的!好在還有一年多可以回家了。」
未料,僅兩月後,一九六一年一月趙家母子二人得電,謂趙已亡故,匆匆趕至江西新余,爬上一輛油罐車,顛簸了兩小時,到達礦場,見薄皮棺木,問及死因,答跌跤出血,傷口感染,破傷風不治。謝蘭郁要開棺,不准,但見頭部棺側上露一縫,便扒著細看,驚見趙敏恆頭部血流成跡並腫脹,謝蘭郁暈倒。要求棺木運回南京,不允許,就在新余草草下葬。要求見一見同室的人,也不准,十七歲的兒子告訴媽媽:「不要問了,再問我們也回不去了!」母子二人凄然返滬。
後得知,趙敏恆到江西後,水土不服,得了痢疾,始終未得治療,瀉了很久的人,全身乏力,夜裡上山如廁,黑夜中跌了一跤,把頭跌破,血流如注,引起破傷風,一九六一年一月六日中毒身亡,歿年僅五十七歲。
母子二人後來又花了很大力氣去找遺骸,無奈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一九六九年,謝蘭郁去北京,上訴至最高法院,遲至一九八二年,上海中級人民法院才做出結論:「所謂『特嫌』問題與事實不符,應予否定」,「趙敏恆是一位愛國的新聞記者。」然於生者而言,又有何用?
謝蘭郁的右派問題也隨之得到改正,進入上海文史館擔任館員,一九九三年去世。趙維承在蘇州太湖之濱購置一塊墓地,以父親生前常用的幾個物件連同母親骨灰一起安葬,以寄託哀思。
文革期間,路透社長曾來中國訪問,提出要見趙敏恆,才知一代新聞人已離世;一九九零年代,路透社駐中國首席代表白爾傑先生登門拜訪,始知趙敏恆遺孀謝蘭郁也已身故,乃致贈趙維承二千英鎊慰問金。
趙敏恆與孫立人
趙敏恆的清華同學多為各界菁英,他的學生兼《新聞報》記者趙世洵,曾謂:「跟趙總做事,採訪上很沾了不少光。」
二戰期間,美國政府派遣史迪威將軍擔任亞洲戰場中印緬戰區美軍總司令,以幫助中國打通遭日軍封鎖的唯一陸上國際交通線——滇緬公路。史迪威在印度歷時十八個月,擬就中美英盟軍反攻緬甸之作戰大計劃,並提供全美式裝備及美軍教官,訓練在印度組建的新一軍。一九四四年,在史迪威的指揮下,中美聯合部隊共同展開反攻緬甸日軍大作戰,尤以新一軍為甚,戰績極輝煌,史迪威讚其為「首支打贏現代戰爭、堪與盟軍媲美的中國部隊」,軍長孫立人被美英盟軍將領譽為「東方隆美爾」「叢林之狐」,獲頒英美兩國最高作戰榮譽勳章,躋身二戰東方名將,歐洲戰場盟軍統帥艾森豪邀其赴歐洲戰場參訪,以獲取不同於緬甸叢林之平原作戰經驗。
一九四五年初,新一軍已將緬甸境內日軍完全擊潰肅清,打通滇緬公路,奉令返國,準備配合美國盟軍部隊登陸雷州半島,繼續並肩作戰共同趕走中國境內日軍,趙敏恆親撰《孫立人將軍》於報刊,鼓勵同學:「孫氏現已升為中將,曾受我國及美英政府所頒給之最榮譽勳章,現已率全軍將士打回國土,將來盟軍在亞洲大陸總攻之日,孫將軍的這枝鐵軍一定比以前在緬北有更偉大更英勇的表現,孫將軍的名字一定會時常出現在我們眼前。」
不久,美國投彈日本本土,逼使日本向盟軍宣佈無條件投降,二戰終於結束。但中國內戰又起,趙敏恆派趙世洵赴東北採訪戰情,雖然孫立人當時奉命擔任中華民國駐聯合國軍事代表團成員並不在東北,然趙世洵持趙敏恆名片,進入時駐鐵嶺的新一軍司令部後,仍甚得代理軍務副軍長賈幼慧、趙敏恆與孫立人的同學趙君邁、政治部主任葛南杉之寵遇。
之後,孫立人奉召返國,率新一軍在東北戰場與林彪對峙。一次進京晉謁最高統帥蔣中正,匆匆過滬,準備返往東北防地,趙敏恆約孫立人餐敘,席間卻勸孫激流勇退:「這個仗沒有什麼好打了,共黨等機會吃掉你。中國軍人的傳統,遠者宗保定,近者推黃埔,你出身維吉尼亞軍校,且為人耿直,與保定、黃埔都扯不上一點關係,一定會被排擠,中美軍事合作,還會用得著你,一旦中美分手,你也一定要滾蛋。」孫立人答道:「蔣先生待我很厚,實在於心不忍。」
此時孫氏因緬甸戰事譽滿中外,正如麗日中天,而趙敏恆卻已料到孫氏要吃苦,告訴學生趙世詢:「他一味愚忠,不知伴君如伴虎,他不聽我的勸告,世洵,你可以看到,日後他一定要吃苦頭,說不定被老虎吃掉。」
一九五五年五月二十五日,趙敏恆在上海以「特務嫌疑分子」被捕;同天,在台灣的前新一軍部屬郭廷亮與妻兒亦遭逮捕,郭廷亮晝夜不斷慘遭蔣經國手下政工系統殘酷刑求,迫郭自承是「策動孫立人謀反的共諜」,隨後,三百餘孫立人舊部亦遭逮捕,蔣氏父子以此三百餘人性命為要挾,逼孫立人寫下「引咎辭呈」。兩個多月後,孫立人遭蔣中正拔俸、剝奪人身自由,家中被迫變賣首飾以應付家計。
接受美式新聞學訓練的趙敏恆,與接受美式軍事訓練的孫立人,一文一武,兩位同班同學,皆以最輝煌最燦爛的成就聞名國際,卻同於一九五五年,各在兩岸遭受了最慘烈的迫害,一個失去性命屍骨無存,一個後半生沒有自由,半世功名轉瞬被掩蓋。
謹以此篇,紀念我們的新聞先輩敏恆先生與我們景仰的孫將軍。紀念他們,不為別的,是為了警惕「被老虎吃掉」歷史重演,是為了反思製造歷史悲劇的根源。
——————————————
資料來源:
趙敏恆:《採訪十五年》;
趙世洵:《趙敏恆先生的記者生涯》;
趙維承:《我是趙敏恆的兒子》;
舒聖祺:《國民政府與英國路透社的中介人:路透社檔案史料中的著名中國記者趙敏恆》,國史研究通訊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