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蛹之生》

小野的「蛹之生」，是小舅送我的第一本小說。知道我嗜寫如命，字斟句酌，小舅以小野的成名作來勉勵我，一個好的創作者，下筆不必是瑰麗的，但一定要足夠誠實，以自己的脈膊，反映出社會和時代的脈動。

那本由遠流出版的「蛹之生」，陪伴了我好多年，也再版了許多次。即使社會變遷之大，常使我錯覺，自己已經被時代的巨輪、遠遠地拋在腦後。然而，每次看到「蛹之生」的書皮，那個蜷伏在燈下塗塗改改的自己，又會變得如此清晰。年少的心，多麼期待從纏繞的蠶蛹裡，破繭而出、找尋生機。

而今，我已不再年輕。更不曾料想得到，數十年後的現在，我何其有幸，能將自己的第一本書，交由遠流出版社付梓。

上週，是和出版社開編輯行銷會議的日子，我特意早到五分鐘，在十二樓的出版社門面前，定定靜立了一會兒。仰望著雅緻灰牆上的那一行字：「理想和勇氣的實踐之地」，不由得熱淚盈眶。在理想、勇氣被視為奢侈的後中年，我還在這條路上，腳步很遲，一步一步，邁向應允的城池。

我明白，這不是出書最好的時代。書寫的力量，正逐漸被各式影音所瓜分和取代。不過，我不是為了迎合時代，才想要出一本書。影音的穿透力，不可小覷，只是，為文的感染性，我說甚麼也不想放棄。

重讀一校稿，我想起「蛹之生」裡，我最喜歡的一篇短篇小說《周的眼淚》。

故事描述實事求是的生物系學生周篤行，從不肯偽造或竄改實驗數據，在慣於賣弄小聰明、擅自修改實驗結果的班級風氣下，顯得十分異類，更常因為實驗成果不佳，而飽受教授質疑。

周篤行卻不改其志，依然故我。他的冤屈，在教授有心安排的實驗倫理測試中，得到平反。教授故意講錯了實驗的油種，將玉米油，講成了棉子油，想當然爾，全班只有周篤行的數據一枝獨秀，與「正解」相去甚遠。殊不知，唯有周篤行的答案，最接近「謎底」玉米油的皂化值。

周篤行忠於實驗、誠實披露結果的信念，一次贏回所有失分，在周遭一片跌破眼鏡的訝異聲浪中，周篤行流下了過去承受無數冷眼時，都不曾流下的淚水。

寫作，也像呈現一種實驗結果。當涉獵得越多、涉足得越深，越會明白甚麼才是市場可以接受、而且喜歡的實驗結果。賣點，來自龐然的人生轉折、不預期的正反落差，那往往不只牽涉到個人最私密的痛點，也和周遭最親近的人事有關。

誠實地把經歷寫出來，不誇大、不矯飾、不彎繞，不要刻意模仿大紅大紫的寫作風格，也不能太目中無人地咬文嚼字，這些筆感修為，比精煉寫作風格，更花上我大把時間去試錯摸索。

好幾次，我在文章接近完工之時，斷然決定重寫一遍。頭腦的每一處都像著了火似地尖叫，妳瘋了是不是。照這樣下去，妳是絕對不可能準時交稿的。

不顧腦內的哀號掙扎，我常常想起周篤行這個角色。假如我只有一次出書的機會，我希望呈現的，是一個趨於真實、甘於平常的我，不用包裝自己是火裡來水裡去的大神。

人生的每一刻，對於每一個人而言，自有其水深火熱，我之所以寫這本書，是想讓大家生出足夠的自覺，面對與擁抱自己的內在真實。那曾是我最避之惟恐不及的部分。一旦敢於真實，令我們感到難堪的過節，也會隨之解脫。

不過，我仍然擔心書中的真實，會不會傷害到與之相關的人。我的父母、我的伴侶、我的孩子、提攜我的老闆、合作過的客戶。

在全書進入版型編排之前，我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和我爸媽揭露了其中的幾個章節。其他被我寫入的重量級人物，也都收到了和他們相關的書稿內文。我不知道會有甚麼巨磅震撼等待著我，也做好了接受強烈撞擊的準備。

第一個打來的，是我媽。她很少在繁忙的周間和我通話，反常的舉動讓我片刻忘了呼吸。我媽沒料到，我說出書出書，還真的把一本書寫完了(啊不然咧?)。

但我更沒料到，我媽的第一句話，是她很少對我使用的直接肯定句：「妳寫得真好。筆鋒大有進步，不但平實、還很感人。我和妳爸爸，都沒有意見，妳要好好謝謝總編輯讓妳脫胎換骨。」

弟弟也收到了我媽轉寄過去的文稿，一向寡言的他，難得打出落落長的訊息，大意是，他看了我描述爸爸生病的情節，才想起他一直沒有好好跟我說謝謝，謝謝我在當時的奔波和付出。

老闆和客戶們，有的久未謀面，傳來的回音是如此寬容且鼓舞。他們珍視我筆下寫出的真實，完全尊重我的創作意志，一位老闆還不忘幽默本色：「我真的有妳寫得這麼好嗎？好吧，妳都寫了，我就是這麼好。也代表，我終究沒有看錯妳。」

忙了一整天，在深夜寫下這些歷程，讓我又流了不少周篤行般的眼淚。到頭來，被我視為赤裸的、不經加工的真實，才是我和各種關係，相依且共存的鑰匙。當我願意以過去我認為不夠精緻的文字，來記錄我面臨過的重挫和腐壞，我覺得，我和廣大的人群，又再接近了一步。

能在出版前，獲得這些在我生命中、留下難忘刻痕的人的肯定與祝福，就是這本書最大的意義和成就。

最後，我想謝謝遠流出版社，遠流出版七部的盧春旭總編輯，以及細膩的編輯團隊湘晴與阿華。我知道，現在言謝，似乎太早，應該趁九月底新書面世的時候，徹底大謝特謝，不過，書市艱難，有勇氣出版一個中年素人的書，並且讀懂我所有的文情和心思，道謝，永遠不嫌多、不嫌早。

謝謝妳們，替我拂去繭絲，使我得以振作羽翼，為自己誠實活一次。所謂的「生」，本當如此。

#朋友們九月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