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從妻子田鳳安亡故之後,吳奉繫退出與人合作的診所,自己獨立在小鎮開業,取名叫田鳳牙科。於是每當人們一問起,他就可以趁機再次回憶妻子。田鳳牙科不愛接大單,專看各種雞毛蒜皮小毛病,而小毛病也是可以琳瑯滿目,充滿疑難雜症。
吳奉繫還會在睡前向妻子分享自己於遊戲世界裡的各種人生體會。他常說:「我總是在看起來充滿污染的大海中身臨其境去體驗,只要把污染還原,就會發現人生海海之中到處是可以挖掘的珍寶。而挖寶時我知道自己正在挖寶,是一場挖寶的夢。自從妳走後,我終於知道何時可以玩玩走心的遊戲,何時不用。」
他在沒有期待的心態下試玩了<彩色人格的白日夢冒險on line>紫色系列,也未預期的進入了夢鄉。
2
吳奉繫人在山上,一片寬廣的平地,眼前是個活動會場,入口處的充氣拱門上寫著<高山上的園遊會>,一眼望去很多攤販。他隨意逛著,沒人招呼他,像個隱形人。
會場正播放著背景音樂,穆索斯基的<展覽畫會>,其中的<漫步>旋律穿插於全曲之中,刻正響起,聽起來就像參觀者在會場走逛,而各個風格各異的樂章好比不同攤商為攬客分享福音,所使出的各種看家本領,有的激烈、有的和諧、有的怪異、有的奇妙。套句主辦人的話,全都是為了您的身心靈幸福著想,從過去到未來、東方到西方、天上地下、活人死人、祖先與後輩、看得見與看不見的,任君挑選,全都有機會顧到。該消的消、該補的補、該破的破、該立的立。穆索斯基像是經由<展覽會之畫>和已故好友再次相會,透過這部鋼琴組曲告慰自己內心的喪友之痛。
梓絳一動也不動的站在一個攤位前面,全身的化妝與服裝顯示他在扮演一個雕像般的存在。雖然他的服裝只有帽子、鞋子與下半身,上身幾乎是裸的。類似電影阿凡達,全身塗畫成綠色系,像是枝葉藤蔓與綠色昆蟲們落在了綠色雕像的紋路上。他站在一個畫了山川大地的佈景平台上,張開雙手往下俯看著人們,露出蒙娜麗紗般的微笑。
他想起曾於熱帶雨林中感受到的"母親"視野,大地之母彷彿隨時在身邊看著他。那種母親的角度,使他當時所在雨林中的每個成員、每一滴水、每寸土壤、每隻生物,都在她的眼眸裡。被大地之母"看見"的剎那,她突然像被閃電擊中一般,電流從頭頂長驅直下,透過中脈直達腳底。就像包覆著薄荷口味的閃電形暖暖包,遍佈全身!先是全身被暖流沖刷每一個細胞,感到無上幸福,接著像全身貼滿清涼貼布款待每一個毛孔,真是無比輕鬆。而她能想到的這些比喻離實際感受真是差太遠了,實際感受好上一萬倍!「這就是我想要的。那美好的感覺就是我想要的!"因為我值得"的夠格、配得感就是我想要的!它可以為我帶來那美好的感覺!」他如此安心的待在難以言述的美好感覺裡,想忘也忘不掉。接下來的若干日子,他盡量找到機會就尋找值得感,像個電影導演一樣做場面調度,控制一切以便達到自己的目標,讓配得的願望發生,從來不嫌多,不斷的要。
於是梓絳在這裡感受著母親的心情,辛慰的看著懷中各界門綱目科屬種的孩子們互相滋養、交流,在心裡擁抱他們每一個!同時心裡說:「你們每一個都被看見,正被看顧著。」這就是他表演雕像時在做的事,對每個走經他視野範圍內的人如此操作。」
從園遊會下工之後,梓絳前往預約的美容館清粉刺,這次幫他服務的美容師茉莉是新進員工,免不了一陣"互相認識"的聊天。「你是全職表演者嗎?難怪這麼注重臉部保養。我們這邊有些男客人是跟著老婆或女朋友一起來的。」
梓絳不想進入男女朋友的話題,「做表演只是業餘興趣。」
「是喔?那老闆是做哪一行?」
「我只是個小主任,管管精神病患。」
茉莉工作中的手停頓了一下,又繼續:「你是精神科主任喔?」
「沒那麼厲害,只不過是個管理神經病的神精病吧。」
她清洗了一下手上的工具:「你真愛說笑啊!」
「對吧,還好我還沒變神經病,是說笑沒錯。但我們真的是收容輔導精障的機構。」
茉莉一時不知如何接詞,隨便湊了一句:「哇!一定很有愛心!」
梓絳蓋在毛巾底下的臉苦笑了一下:「工作人員本身也有各種狀況,我也只差沒被確診而己,大家都差不多啦,說到底是一樣的脆弱一樣的邪惡,也一樣善良。個案只是比我們有種,敢豁出去發病。而我們努力照料自己,讓自己可以看起來好好的,活得像個正常人。」見茉莉沒再接著說話,趕緊揮揮手補上一句:「不好意思我說太多五四三了,可能今天工作累了,沒喝酒也像喝醉一樣,妳隨便聽聽就好。」
她忙不迭:「不會啦,你很幽默欸,感覺很專業啊。」
這時隔壁間傳出大力拍打什麼的聲音,飄出淡淡焚香味。茉莉已經在收尾了。梓絳走出房間時,剛好隔壁間的老闆娘也走出來,兩人打了個照面,「哈囉梓絳,一陣子不見了欸!」她指指樓梯:我們一邊下樓坐坐吧!」
茉莉遞上一杯茶。老闆娘搧著扇子:「不好意思今天沒辦法幫你服務,跟你同時段的另個客人需要我出馬。」
「怎麼了嗎?妳們現在有拍打服務?」
「哪有!怎麼講呢,剛才那個客人讓我覺得很奇怪,說不出的怪,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她本人也覺得心情很差,好像很悶那樣。然後我看到她眉心附近顏色很暗沉,就像人家說的印堂發黑!她好像小聲說著什麼鬼,但是我都聽不懂她在說啥。突然一個想法出現,她是不是卡到了!我就在想要怎麼跟她講說,要找人處理一下,結果我就開始拍打她的額頭,我也不知道是要幹嘛,總之就是覺得要這樣做。連我們另個美容師都發現到我這間很詭異,幫我點了線香,在我耳邊說我怎麼打那麼大力。可是我明明沒出什麼力啊!然後那小姐的印堂不再發黑了,也沒再聽到她講什麼,好像睡著了,開始打呼。我交待了一聲,就出來了。」
「我就叫妳有空跟著我去參加一些活動,說不定能開發出妳更多的能力,好好的運用。妳現在感覺還好嗎?」
「還好啦,只不過有點熱而已。」
梓絳順利騎到家後吐了口氣,因為老機車的老毛病又犯了,這幾天已發生幾次。想想多次萌生的換車想法,他把雙手放在機車上,閉上眼睛,心裡問著機車:「請問我該怎麼處理換車問題呢?」然後要進屋前經過狗屋,此時附近有敲鑼打鼓的陣隊,鼓點密集大響,狗兒雖躲在狗屋裡,但已出現與平時不同的臉色神態,那些梓絳偶爾見過的陌生遠目之臉,牠變成像雄性的、威武的、漠然的、暗自專注的、戰士的,甚至酋長的臉,不理睬他。他摸牠的頭、做勢要去摸牠身體,牠立刻露山憤怒相,疵牙咧嘴的示威示意,露出原始野性,就跟以前他偶爾在牠身上小小施法時雷同,他明白似的尊重而稍微後退一小步,繼續蹲在牠面前看牠,無所畏懼,然後離開。
隊舞消失後,牠馬上又回復原來的習性,黏人撒嬌示好。
梓絳進家門後,打開音響播放水晶缽音樂,隨手把包包往桌上一扔,打開桌前的窗戶,桌上翻開的書頁被風吹動了一下,看來是他的愛人書讀到一半。他在桌前坐下,好奇的看看書名,是<追憶似水年華I:在斯萬家那邊>。隨眼看看這一頁的某一行:「我已慢慢把自我充實了這間臥室,以至於對房間本身早已置諸腦後,我總先想到自我,然後才會念及房間。如今習慣的麻醉作用既然已停止生效,我於是動起腦筋來,開始有所感觸,真要命!我房門的把手,同天下其他房門把手不同之處,彷彿就在於它看來不需要我去轉動便能自行開啟,因為對我來說,把手的運行已經成為無意識的舉動……」